《豐臣秀長》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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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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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個人」的父親和他的小名頗為在意。而我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很不合宜的花了一些筆墨探討這些史料,並不是為了推廣史學上的新學說,而是這樣一個不確定誰是生父,又不知道秀吉是他親哥哥或同母異父兄弟的情況,似乎正反映了「這個人」的人生。
聽到哥哥這番大話,原本就和哥哥不親的小竹,心中如此暗想道。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勸告哥哥別再想這些不切實際的事了。不過,到頭來並沒有任何人勸阻阿猿,大家看起來似乎都巴不得這個聒噪的傢伙早點離開。
最近他們更聽說他當上了「小人頭」。
這個時候,或許只有小竹一個人真心期盼阿猿的美夢能夠成真。養父和母親聽到阿猿的話,只是滿臉不耐煩地點點頭。過了兩三天,當阿猿不見踪影以後,養父和母親唯一在意的是,家裏的一貫永樂錢不見了。那是阿猿的父親留給母親的遺產。
「你等著瞧好了,等我升到有馬可以騎的大官,媽媽和小竹就可以跟著我過好日子了。」
「我要去當武士,我要去駿河投靠今川治部大輔義元大人。」
平坦寬闊的土地,豐富的水量,再加上貝類和魚獲量豐盈的海河,對自古以來就喜食米穀和貝類的人民而言,的確是一個得天獨厚的豐饒之地。然而,住在此地的居民並未因此而享有豐衣足食的生活。物產豐隆的土地,人口自然也多,過量的人口均分食物,使大家都只能貧困度日。最近二、三十年間,這一帶拓展得很快,但也不見居民的生活因此而改善。若說有甚麼改變的話,只是住戶又多了一些,往來的商旅也頻繁了一點。這一帶人民貧窮的程度,大概和當時全日本的平均生活水準不相上下。那種貧苦生活,恐怕是歷經二十世紀後半的經濟高度成長,進入全球最富有國家之列的現代日本人所難以體會的。
哥哥揮舞著一雙和武士身分不太相稱的細短手臂說。
雖然大家並不看好,但阿猿似乎正漸漸地實現起他的夢想。兩三年前開始,他們就聽到這樣的傳言:
「那個阿猿呀,現在在織田家的少主手下工作耶。」
「小人頭」是在武家打雜的僕役中的頭目,還算不上武士,也不是足輕。生父彌右衛門曾當到足輕,養父竹阿彌則當過織田家上一代領主信秀的同朋眾,也就是在將軍或領主身邊打雜的僕役。比起他們,阿猿算不上有甚麼大成就,也不至於讓小竹產生甚麼額外的期待。即便如此,小竹心裏還是很替哥哥高興,畢竟哥哥已經如願以償,在武家奉公了。
小竹不禁同情起哥哥來,並且暗中希望哥哥能夠實現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小竹雖然乖巧踏實,但畢竟還年輕,對夢想難免還存有一絲憧憬。
對於哥哥,只有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那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沒錯,是在小竹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哥哥突然返回家中。他的相貌和小竹記憶中的差不多,瘦小而黝黑,一刻都靜不下來似地前後走動,說話聲音很洪亮。
小竹每天勤奮地下田耕作。他不得不努力,身為一個必須養活母親和妹妹的農夫,他根本別無選擇。賣命工作,存幾文錢,買幾塊田地,如果順利的話,上了年紀以後,或許能當上村中的耆老——這就是小竹唯一的期望。二十多歲的農夫,人生其實已經不可能有甚麼太大的變化了。對於這樣的人生,小竹並無不滿。比起長兄選擇的道路,這種腳踏實地的生活更合乎他的本性。
他沒有姓氏,也沒有名字。後來他自稱木下小一郎,之後又叫羽柴小一郎秀長,不久又改為秀長,最後定名為豐臣秀長,人稱大和大納言。不過,在他年過二十的這段期間,我們實在無由得知他叫甚麼名字,大家又如何叫他。
這個說法似乎是根據土屋知貞所編的《太閤素生記》而來。同書還記載道:「日後自鄰近之人得知,大和大納言幼名小竹,乃取其父竹阿彌之名而來。」
(真是個愛做夢的人。)
不過,即使生父是彌右衛門,「這個人」還是有可能沿用養父的名字,被喚做「小竹」。說不定是這個小名使口述《太閤素生記》的代官之女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人」是竹阿彌的兒子。
《太閤素生記》是秀吉的出生地中村的代官稻熊助右衛門之女,告訴她的夫婿土屋知貞,再由土屋記敘而成,被視為可信度極高的史料。江戶初期真田增譽所編著的《明良洪範》等書,也是以此為依據撰寫,而逐漸成為定論。
土地平坦,晴空遼闊,山脈遠在天邊,眼前是一片這個島國罕見的平原。此地距海不遠,河川蜿蜒,溝渠縱橫,而且四圍池沼密佈,樹叢林立。
小竹在村內的風評不錯,胖嘟嘟的圓臉很有人緣,加上工作勤奮又樂意助人,不但母親阿仲和妹妹喜歡他,連養父竹阿彌都對他疼愛有加。
邊說還邊露出一臉自我陶醉的表情。
一般的說法是,他的母親,是同郡御器所村出身的「阿仲」,後來嫁給在中村務農的彌右衛門,生下一男一女,但因彌右衛門早逝,所以將住在附近的竹阿彌招為贅婿,又生下一男一女。第一任丈夫的孩子,是後來的太閤秀吉和姊姊「阿供」,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則是「這個人」——日後的大和大納言秀長,和他的妹妹旭姬。換言之,秀吉和「這個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永祿四年(一五六一)夏天,時值七月,在這個貧窮的農村裏,有一個年輕的農夫。不,其實他已經二十多歲,算不上年輕了。當時人的壽命較短,老得也快,這樣的年紀大概就相當於現在的三十出頭,差不多快邁入中年了。
村人常說:「阿仲真有福氣,生了小竹這麼個好孩子。」言下之意,似乎也在拿他和那個沒出息的哥哥比較。
總之,既然沒有更恰當的叫法,我們還是叫他「小竹」吧,雖然值得存疑,但總比完全虛構的要好。
小竹對大他三歲的哥哥沒甚麼印象,隱約知道哥哥好像叫阿猿或猿吉,但也不太確定,因為哥哥十七、八年前就已經離開家,去寺廟奉公了。記得那是小竹五歲左右,也就是阿猿的生父彌右衛門去世,竹阿彌入贅來第二年的事,主要是因為阿猿和養父處不來。不過,也沒有人因此責怪竹阿彌,一方面因為當時農家經常送孩子去奉公,以減少家中的負擔,再者阿猿本身也十分惹人嫌。他瘦小黝黑,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偏偏又頑皮搗蛋,不喜歡下田耕種。因此當附近的禪寺,光明寺,願意收下阿猿時,連他的母親阿仲都不禁鬆了一口氣。
根據一般公認的說法,當時他叫小竹(或「小筑」),表示他是「竹阿彌」的兒子。不過,這種說法有一些疑點,因為他是不是「竹阿彌」的兒子,其實還有待商榷。
可是才沒幾天,阿猿就被寺方趕了回來,因為他不好好幹活不說,還玩打仗遊戲玩過了頭,搗壞了寺內的本尊如來像。家人三番兩次前往賠罪,總算又讓阿猿返回寺院,但轉眼間他又被趕了出來。小竹隱約有點印象,每次哥哥被趕回來,養父總是氣得破口大罵,母親則縮在角落嗚咽。不過,那是他五、六歲時的事,實在記不太清楚,說不定是常聽已故的養父竹阿彌或鄰居說:「那個阿猿真讓人頭痛……」甚麼的,結果就以為自己看到了類似的場面。
尾張國愛智郡中村——相當於現在的名古屋市中心市街區——一帶,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紀中葉,是一個草叢密佈、蟲蚋孳生的澤國,這是我們從當地現在的風貌所無法想像的。
然而,根據京都瑞龍寺抄撰的「木下家系譜」,秀吉的生父彌右衛門是在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一月二日去世,各種書籍的記載也大致相同。這麼一來,在天文九年(一五四〇)出生的「這個人」,甚至他在天文十二年出生的妹妹旭姬,都應該是彌右衛門的孩子。換言之,秀吉和「這個人」並非同母異父的兄弟,而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