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幸福
2
（和去年差好多呢。）
這也難怪他。織田家畢竟只是個擁有半個尾張地方的小領主，現任的年輕領主信長大人還被人喚做「笨蛋」。
小竹的生活平淡無奇。
為了保有自己的一點點幸福，小竹一直如此祈禱著，而且好幾次都應驗了。不知道為甚麼，今川義元的京城之行，最後總是無疾而終。
時序進入五月（舊曆）後，再度傳來新的消息：
村裏有些老人對今川家的富強深信不疑，認為織田家絕無勝算，因此在私下如此竊盼著。由於從未遭到外族入侵，對此地的農民百姓而言，戰爭只不過是支配階級的政權之爭。照這樣來看，當時所有的內戰其實都只是政變罷了。
（織田大人腦筋真是靈活。）
如果今川家決定發兵上京，位於赴京必經之地的織田家，恐怕不是遭到殲滅，就是乖乖臣服今川家。這兩者都意味著尾張將會改由今川家來支配。這倒不是甚麼問題。小竹雖然很喜歡織田家的年輕領主，但也只是這樣而已。不管這裏隸屬織田家或今川家，對小竹這樣的農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差別。雖然離家在外的哥哥阿猿在織田家當小人頭，他也不會因此比別人更支持織田家。一方面是和哥哥不親，另一方面，哥哥只不過是個小人頭，就算不幹了也沒甚麼可惜的。
三、四年前開始，就陸陸續續有人這樣說。對於少數人的這種看法，小竹率先表示贊同。不過，這並不表示他相信織田家能夠贏過今川家。
在此同時，織田家也開始頻頻有些動作了。武士紛紛前來收購米麥和味噌，說是要充做打仗用的兵糧。村中也張貼了佈告，希望村民能預繳部分明年的年貢。
小竹至今仍覺得有些困惑。
想到這種情況，小竹比以往更有幹勁，勤奮地下田耕種。今年天公作美，豐收大概不成問題，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替母親和妹妹添
英勇善戰的前任領主去世後，信長大人很巧妙地收服了分屬數個小領主的尾張下半地方。這麼一來，農民們不但省掉付給不同領主年貢的麻煩，村落之間的用水之爭或領地內小豪族之間的紛爭，也調停得很好。往來的商人增加了，購買日用品或出售多餘的米糧也方便多了。信長大人有意招攬商人，讓此地的商業活動更頻繁，這一點讓小竹很有好感。
小竹不禁心中暗自欽佩。信長大人的戰勝，讓他心裏非常痛快，就好像自己喜歡的相撲選手比賽贏了一樣。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幸運的農夫，能夠擁有這麼好的領主，同時他也為哥哥阿猿選對了主君而高興。
小竹心想。去年春末夏初之交，整個愛智郡中村鄉的村民，都因為戰爭的跫音日漸逼近而恐懼不已。
「駿河的領主可能就快打來了。」
換言之，只要他辛勤耕作，種出好米，就可以換到現錢。
（現在才開始著急，恐怕來不及了吧。）
不過，最後的結果卻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五月十九日下午，當今川義元大軍在三河的桶狹間地方休息時，織田家的信長大人率軍奇襲猛攻，瞬息之間就擊潰了今川大軍，輕輕鬆鬆地打贏了這場戰爭。
即使如此，織田家在桶狹間的勝利，還是給尾張的農民帶來了許多好處。首先當然是東邊不再受到戰爭的威脅。而且，很不可思議地，當東邊的威脅解除後，尾張的內政和治安也跟著好了起來。這可能是因為打敗了強敵今川家，使織田家的威權整個提高了。過去在爭水或領地範圍時，對織田家的裁決不滿的人，現在都三緘其口，不再抱怨。強盜、無賴也很少來了。
每次聽到駿河的繁華和今川家的強盛，小竹總是既害怕又嚮往。
對於最後這一點，小竹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他認
「只要有米，我們就願意買。」
尾張地方的戰爭威脅，主要來自東邊。尾張南部濱海，西邊和北邊則大致安全無虞。西邊的伊勢小豪族分據，沒有甚麼強而有力的領主。再加上這十數年來新興宗教一向宗滲透，使各領主更難結為一氣。
連哥哥這個偶爾當當高野聖的跟班，或在鍛冶屋當下男打雜，一年到頭在美濃、尾張、三河之間流浪的少年，都說出這種話，可見當時幾乎沒有人懷疑今川家的富強與前景。話又說回來，哥哥阿猿後來並未追隨今川義元。他在臣服於今川家的遠江久能地方的城主，松下嘉兵衛尉之綱的手下待了三年多，然後又回到尾張，追隨此地的領主織田信長。
問題就是出在駿河。目前掌理該地的，是一個偉大的大名，名叫今川治部大輔義元。不，正確地說，應該是到去年夏天為止。
局勢穩定、治安良好和戰勝帶來的好名聲，產生了招商的效果，往來的商旅更加頻繁了。
也有人來邀小竹同行。小竹的生父彌右衛門曾在織田家當過足輕，家裏還有他遺留下來的長槍和弓。
此外，商人也私下對農民說：
特別是今年——永祿四年——夏天，天候良好，局勢穩定，村民之間沒發生甚麼糾紛，也沒有盜匪、無賴來侵擾。而且最近幾年每年都令農民憂心忡忡的戰爭傳聞，到目前為止竟然也
小竹懷抱著小小的野心與期盼，從早到晚不辭辛勞地在田裏幹活。平凡的生活加上一個小小的夢想，就是他擁有的一切。
小竹擔心的是這之後的事。今川大軍一定會在此地徵收赴京作戰需要的兵糧，而且像小竹這般年紀的人，恐怕還會被徵召去軍隊當雜役。如果真是這樣，不但辛苦耕種所積蓄的那點存糧會泡湯，還有可能命喪異鄉。想到母親和妹妹，小竹只能全心期盼這樣的事不要發生。
小竹心裏甚至有點同情織田大人。再過五、六天就要和天下最強的軍隊作戰，現在才開始準備兵糧，哪會有甚麼勝算呢？
不過，去年（永祿三年——一五六〇）的情況倒是有些不一樣。
然後就說了這個駿河大名的名字。
小竹記得阿猿在七年多前順道返家的時候也曾說：
（看樣子，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過了。）
這是中村的農民最關切的問題。如果織田家籠城的時間太長，今川大軍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徵收兵糧。當時軍隊的糧草大部分都是設法在交戰當地徵調，如果對陣的時間拉長，周圍的農民自然就會遭殃。情勢惡劣的時候，不管領主或前來攻擊的敵軍，都有可能縱火燒毀他們的田地和房宅，以避免敵軍利用村落的民房或糧食。
「既然要當武士呀，就得選個勢力強大的主子，當他的家臣。我可是打算要追隨日本最偉大的領主喲。」
「有能力做到這些事，信長大人絕不是笨蛋。」
「駿河的領主今年好像真的打算上京了，整個駿府為了準備出兵忙成一團。」
中村的代官稻熊助右衛門，召集了村內主要的農夫如此宣佈，希望能說服大家出售米麥或預繳年貢。
如果戰爭就是這樣，
「希望織田大人能夠快點投降，別硬撐。」
最近，上方出產的菜籽油、木棉或茶葉等，也開始運到尾張來販賣了。雖然價錢昂貴，但小竹曾買過一點菜籽油來嚐嚐，果然十分美味。母親阿仲罵他浪費，但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人生似乎又多了一些樂趣。
這些年來因為富有強盛而深受大家敬畏的駿河領主，竟然在轉眼間就失勢敗亡，真是讓他覺得難以置信。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這麼小的一次奇襲，怎麼就能讓素來強大的今川大軍潰不成軍、倉皇而逃呢？
（駿河的今川大人真的這麼了不起嗎？）
北方的美濃曾有一段時間形成威脅，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從上方來的怪人——賣油郎齋藤道三，放逐了室町以來的名族土岐家，竊據了美濃地方。村民很擔心他會趁著氣勢正盛來攻打尾張。但不知為何緣故，道三竟又被他的兒子剿滅。齋藤義龍雖然成功打敗了父親，但因為是連續篡位，不易收服國內人心。最近又聽說他罹患重病，短期之內大概沒甚麼餘力遠征到尾張來吧。
「織田大人打算據守清洲城，抵禦今川大軍。」
這三、四年，這種風聲已經傳來好幾次，每次小竹都皺著眉頭，期盼這只是謠傳。
（原來戰爭是這麼回事。）
（希望駿河大軍不要來。）
對於坊間傳言說：「只要今川大人決定上京，這兒的織田大人根本不堪一擊。」小竹也深信不疑。
相對地，東邊就頗令人擔憂了。緊鄰的三河倒還好。那兒最大的豪族松平氏，自
小竹只是中村的一介農民，年紀也不過二十多歲，以他對周圍政治情勢和對信長大人的認知，大概也不至於有更大膽的想法。小竹知道的消息，和當時地方上的農民不相上下，對於情勢的關切，也沒有強烈到想去打聽更多消息的地步。
（這次大概又是空穴來風吧。）
話又說回來，他仍然沒有期待能從哥哥那兒得著甚麼好處。哥哥很少回家不說，即使哥哥能從小人頭升到足輕，恐怕還是養不活他們一家人。況且織田家的領地並未因為打敗今川大軍而增加，因此就更別指望足輕也能獲得額外的獎賞了。
不過小竹並未應邀同去。想到父親悲慘的一生，小竹實在沒有興趣去當足輕。此時他最關心的是，要如何藏好足以挨到下次收成為止家中所需的糧食，和明年播種用的稻穀，避免被今川大軍奪去。
「今川大軍已經開拔離開駿府，不出十天就會到這裏來了。」
「這次今川大人真的要上京了。駿河、遠江的武士都已經接到了召集令。」
今川家擁有源遠流長的家系和驚人的財富，養了數萬大軍，之前就曾誇下海口，遲早要攻下京城，號令天下。不光是駿河，遠江和三河的豪族也紛紛歸順今川家，甚至連尾張地方的一些農村武士都遠赴駿河示好。
小竹很樂觀地預測。沒想到情勢進展快速，當稻草青翠茂盛的時候，傳言變成：
剛開春，村民就在口耳相傳說：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農民都在被動地等待戰事。隨著交戰的時刻日益逼近，有越來越多青年取出家中棄置不用的鏽槍，跑去城內。在當時，許多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只要聽說哪裏要打仗，就會去投奔鄰近的武將，請求擔任足輕，覬覦賺取兵餉和當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