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長》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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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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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是小竹吧。」
矮個兒男人大聲地繼續說,一邊把手臂平舉到肩膀高度,大概是在形容上次看到小竹時他的身高吧。
「這實在是……」
然而,對方卻毫無所覺地繼續說:
小竹邊想邊苦笑。
「媽,我想順便跟您提提看。」哥哥聲音越發低沉,頭也向前伸出。
小竹驚訝地放慢腳步。此地向來用牛犁田,馬是作戰專用的。小竹家裏也有養牛,但卻沒有馬。門前繫著馬,意味著有武士在他們家。
「我現在是織田上總介信長大人的組頭喲。」
小竹側眼看看那匹老馬,朝家門口走去。還沒進門,就聽到家中傳來爽朗的笑聲。
「而且我也不叫阿猿了。我現在名叫木下藤吉郎,以後要這樣叫我喔。」
「多虧你照顧媽媽和妹妹,我才能安心地在城裏奉公,我真的很高興。」
母親阿仲拿著煮好的飯進來,高興地再問了一聲。
「信長主公肯定我的工作,沒多久就提拔我當足輕,現在又陞我當組頭。不管別人怎麼說,信長主公真是個了不起的領主。」
哥哥越說越起勁。他說,一旦成為武士,只要表現得好,就可以慢慢陞官。如果在戰場上取得敵人的首級,俸祿就會增加個三、五貫。平日的工作也會受到考核,表現好的話,俸祿和職位都會陞高。三、五年間就可以獲得尋常農夫辛苦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榮華富貴。
下田耕種很辛苦,也很耗體力,但小竹始終沒有怨言。他家在村中已經算是過得不錯的了。這都多虧養父竹阿彌在三、四年前過世時,留下了一些積蓄。竹阿彌曾在織田家的上代領主信秀身旁擔任同朋眾,因此手上有一些主君賞賜的工具、衣服和幾文小錢。
小竹有些吃驚。以現在軍隊的階級來說,組頭大概相當於下士,或是分隊長。一個窮農夫的孩子,二十五歲就能陞到這種階級,真的是非常難得。小竹過世的父親,生前也只當到足輕,差不多相當於上等兵,這樣看來,阿猿可是真的出人頭地了。
母親對「弓組頭的養女」這幾個字,反應非常激烈,因為亡夫彌右衛門生前接觸到最了不起的人,就是弓組頭。
小竹覺得自己被這個動作誇張,嗓門大又愛說話的哥哥設計了。但是,其實這時候小竹並未看穿哥哥返家的真正目的。哥哥一心只想出人頭地,心裏打的算盤根本遠超過母親和小竹所能想像的。
天氣晴朗炎熱,稻子長得好,草也生得快,要經常除草才能收成好米。所以,當能幹的母親和沉默乖巧的妹妹回家以後,他又繼續在田裏工作了好一會兒。他想在今天把這塊田的草除乾淨,明天去鄰村幫忙修築道路。
「小竹,你看到馬了嗎?」
(發生了甚麼事?)
「是啊,我木下藤吉郎可也是一個組的頭目喲,雖然我的組很小。」
「特別是我投靠的織田家,更是這樣。信長主公不在乎身分、門第,只要有才幹、有功勞,就會獲得提拔。」
小竹心裏想著這些事,一面擔憂地朝家門走近。日頭幾乎已經完全沒入地平線,天空一片深紫,周圍更是暮色深濃,不過隨著距離拉近,漸漸看得清馬的模樣了。
(他變了好多呀。)
哥哥故意不理小竹,直接對母親說。他一定認為與其拜託弟弟,拜託母親還比較有把握。
這一天小竹也整天都待在田裏。
這是小竹的第一個感想。接著他又想:
哥哥說完又加了一句「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七天以後。」
阿仲大吃一驚,不由得退了一步。對於這個不成材的長子竟然這麼有出息,她歡喜得幾乎合不攏嘴。
小竹覺得心裏有些焦躁不安,因為他實在無法把這個男人當成自己的哥哥。
(天公作美,我應該比平常更努力幹活才對。)
小竹看著自顧自地大聲說個不停的哥哥,心裏想著。這種連珠炮似的說話方式,逐漸喚起小竹記憶中哥哥的模樣。那時他也是這樣大聲地聒噪不休。
「那是我的馬喲。我是騎馬來的。」
「那可真是值得恭喜啊。」
如果是去年,小竹一定會十分緊張害怕。但自從在桶狹間大獲全勝之後,尾張織田家的聲名遠播,野武士和浪人也不敢任意在此撒野。他們還是經常路過此地,但都很安分守己,因為他們心裏或多或少都懷著一線希望,期盼順利的話,能夠追隨織田上總介大人,所以應該不至於蠻橫胡來。
(我看不是野武士,就是浪人。)
小竹圓滑地回答道。再爛的馬畢竟也是馬。那八成是某個武士不要的老馬,讓他接收了來。不過,能獲准騎馬,就很了不起了。顯然他的職位比前一陣子傳說的小人頭,又晉陞了不少。
哥哥得意地繼續說:
留在小竹印象中的,是十年前,哥哥十五歲時的模樣。那時哥哥瘦是瘦,但四肢還算圓潤,而且朝氣蓬勃,雖然顴骨和下巴突出,皮膚卻十分光滑,個頭也比小他三歲的小竹高。當時他固然經常頭頭是道地談論時事,但基本上還是個讓人很想親近、想和他相處的人。
「啊!」
組頭是可以率領一小隊軍隊的武士。
阿仲幾乎喘不過氣來。
哥哥接著問他。
小竹一直工作到太陽平西才邁向歸途,周圍的田地早已人蹤杳然。看來今天小竹又是幹活幹到最晚的人。
(真是個聒噪的大聲公。)
「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呢。」
「是嗎?連姓氏都有了嗎?」
(原來是匹這麼瘦弱的馬。)
矮個兒男人蹲在木框上,頭向前伸出說。然而,小竹怎麼都無法把他的面孔和記憶中哥哥的長相湊在一塊兒。
「阿猿已經當上頭目了嗎?」
母親阿仲更加高興,不斷地點頭稱是。
(怎麼會有馬?)
可是,眼前這個人不但雙頰凹陷,額頭上皺紋密佈,皮膚黝黑乾癟,而且身材遠比小竹矮小,是個表情誇張做作的中年男子。
小竹不由得叫了起來。他終於想到了!這個人一定是長年在外的哥哥阿猿。
如果去參加織田大人發起的修路工作,就可以拿到十文錢。當時一般農民很少對「錢」感興趣,但小竹不一樣。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隨時隨地可以用來換各種東西的錢,對他卻有十足的吸引力。
「你真的長大了,很靠得住呢。」
(八成又是個想謀一官半職的流浪漢。)
「沒錯,小竹,我就是你哥哥。」
哥哥突然壓低聲音回答道。小竹後來才想到,當時哥哥一定是不由自主地舔著嘴唇,在心中暗自竊笑,因為他順利地引導母親,把話題轉向盤算的方向。
哥哥說完,立刻咧嘴笑了起來。
小竹凝眸注視著客人。那是個瘦小的男人,身材和他宏亮的聲音及厚顏的態度頗不相稱。他的臉很小,雙頰凹陷、皮膚黝黑,屋內微暗的光線更映照得他滿臉窮相。但他卻穿了一件花樣誇張的束袴,長相和衣服完全不相配。
「弓組頭的女兒要嫁給你嗎?」
今年的夏季特別長,七月都快結束了,天氣竟然還這麼熱。不過,這可是農民的福氣,因為這樣的天氣對稻米的生長十分有利,小竹心想:
「聽說你的勤快是村裏出了名的。有你這樣的弟弟,我好榮幸啊。」
他是在炫耀他已經這麼有成就,已經有資格騎馬了。
阿仲走上鋪地板的房間,雙膝併攏,面向兒子問道。
「來,快上來。」
小竹慢慢地拉開格子門,立刻看到發出笑聲的人。他大剌剌地盤腿坐在家中只有一間寬的主屋的正中央,和在土間準備晚餐的母親聊天。
「另外還有一件事,媽媽聽了一定也會很高興,那就是我快要娶媳婦了。」
「婚禮的時候,如果沒有一兩個家人去參加,似乎太沒面子了。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讓小竹跟我一起去?」
小竹不禁有些擔心。他實在想不出家裏會發生甚麼大事,竟然得勞動職位高到有配馬的武士來。
「我能夠有今天,都是因為我追隨信長主公,當上了武士。」
說著,便低頭向小竹道謝,又握住小竹的手說:
比起松下家,織田家好多了。阿猿十八歲的時候,靠著雁幕和一若這兩個小人頭的推薦,成為織田家的小廝。但信長立刻注意到他,很快就陞他做拿草鞋的僕役,又陞他管理馬廄,四年後,他二十二歲時,已經成為和雁幕及一若職位相同的小人頭。雖然信長完全忽視他在松下嘉兵衛家當到小納戶的資歷,但之後卻不斷地提拔他。
瘦小男人看見小竹,立刻跳起身來,大聲說道。沒想到他身材瘦弱,動作卻這麼敏捷。
尾張地方平坦空曠,夏季特別炎熱。烈日毒辣辣地燒著他的背,再加上田裏蒸發出的熱氣,他全身大汗淋漓,圓嘟嘟的臉頰熱得發燙,汗水也順著圓潤的下巴涔涔滑下。
但是小竹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就已經被哥哥前面的一番話沖昏了頭,立刻回答:
的確,織田家很適合阿猿。他早先追隨過遠江久能的城主松下嘉兵衛,主公也對他不錯,但周圍的人卻很壞。阿猿在那兒待了三年,陞到小納戶,差不多相當於負責在城主身邊服侍的秘書課的主任。一個來自尾張地方,沒有甚麼特殊關係的十六、七歲少年,這樣的職位可以說相當不錯了。但阿猿也因此遭到周圍人的嫉妒,許多人在背後打他的小報告,東西丟了就懷疑到他頭上,甚至搜他的身,最後松下實在看不過去,只好請阿猿走路。松下嘉兵衛是個待人誠懇善良的城主,但卻不夠威嚴,控制不住家中的臣僕。許多年以後,當阿猿取得天下後,特別找出落魄潦倒,在德川家康手下領取三十貫薄俸的松下嘉兵衛,再度讓松下擔任久能城主,成為擁有三萬一千石領地的大名,以報答松下在他困頓時收留了他,還陞他當小納戶的溫情。
田裏有活要幹,還想去參加築路工程。而且參加武家的婚禮,一定會讓他很不自在。如果可以,小竹真的很想拒絕。
(這也難怪,已經過了十年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哥哥十年來第一次回家的目的。)
「原來如此。」
「那,婚禮甚麼時候舉行呢?」
「好啊,好啊。」
看到馬的模樣,小竹稍稍放心了一點。那是一匹落拓的老馬,頸項痛苦地低垂著,鬃毛脫落得大概只剩一半,身上的毛也是東缺一塊西少一塊,難看極了。馬具更是寒酸,一個破舊的麻布鞍,馬鐙和馬韁都是用繩子做的,顯然不是甚麼身分體面的武士的坐騎。
(還真傷腦筋呢。)
這些雖然稱不上是遺產,但總比尋常農夫好得多。有了這些東西,加上每年努力耕作一點一點累積下來的儲蓄,小竹這輩子大概可望買個兩三塊田地,即使沒法變成德高望重的人,至少也能成為村中有頭有臉的人吧。況且兩年多以前,村民就已經請他擔任庄屋的副手。以農民來說,小竹的人生算是很有前途的。
哥哥說完,便挺起胸膛,好像在說:「怎麼樣,很了不起吧。」
恐怕也不可能是哪個武士看上了妹妹,專程來家裏拜訪。小竹的妹妹已經十九歲,早已過了適婚年齡,既沒有甚麼姿色,性情也不特別可人。雖然後來她被賜名旭姬,四十四歲時成為德川家康的正室,而在歷史上留名,但除了這樁政治婚姻之外,她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其他的事蹟或傳說,是個沉靜寡默、毫不出色的女性。雖然當時男性可以任娶側室,但小竹不認為妹妹有足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這麼高階的武士來家裏拜訪。小竹天生就是個懂得客觀評斷自己家人的人。
(這是誰啊?)
哥哥繼續大聲強調道:
「是啊,而且是組頭喲。」
對方親暱的口吻,讓他覺得著慌而不安。他對這個男人完全沒印象。
應該不是來收年貢的。去年的已經繳了,今年又還沒到繳納的時候。一般都是在稻米收成後,將大約一半的稻穫送到庄屋那兒當年貢。況且,像小竹這樣的小農民,也不可能勞駕一個配馬的武士來收年貢。
小竹因為心裏有這種打算,所以在言行舉止上也盡量多加注意。現在也是,雖然是在工作一整天後的返家途中,他也沒有露出筋疲力竭的表情。即使衣服髒了,滿面汗水,他圓圓的臉上還是帶著笑意。不過,當他走到離家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整個僵住了。家門前有個不尋常的景象——門口的曬衣場上拴了一匹馬。
那種語氣好像是在歡迎小竹到他家似的。不過,他馬上話鋒一轉,說:
「當武士很好耶,非常有趣。」
哥哥瞇著眼睛,用非常認真的語氣說:
難道是發生了甚麼事嗎?小竹試著猜測。不,也不可能。他並沒有犯甚麼大錯,母親和妹妹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村內發生命案,應該也是由庄屋,了不起由代官的部下來偵辦,用不著出動乘馬的武士呀。
「她是高僧杉原定利的女兒,弓組頭淺野長勝大人的養女,名叫寧寧。雖然才十四歲,但人長得漂亮,也很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