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長》棄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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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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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時我也跟著起鬨,讓他們看出羽柴家的窘境,情況會更糟……)
看到這種情況,就連小寺官兵衛也不禁面色黯然。這也難怪,就連他自己的主君——御著的小寺政職,以及他的岳家——志方的櫛橋家,似乎都打算跟著別所家一起倒向毛利家。
情勢一天比一天惡劣,幾乎每天都有壞消息傳進小一郎耳中。去年十一月哥哥秀吉剛抵達時,集聚此地誓言協助織田家的三十家播磨豪族,已經一家又一家地背信而去。
小一郎故作輕鬆,反覆強調「織田家的敵人是毛利家,播磨早就已經收服了」,一味地說些表面話。這種情況看在播磨豪族眼裏,不是認為小一郎看不清現狀,便是認為他不如兄長,根本靠不住。可是小一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想到這裏,小一郎的背脊上不禁冷汗直流。雖然他已經有過無數次陣前留守的經驗,可這次小一郎卻分外膽怯。
任何時代都一樣,軍事行動總是需要龐大的資金。即使戰國時代的軍隊裝備簡便、人力費用低廉,要出兵還是得花大錢。武士階級平日便有俸祿,因此只要下達動員令,便會磨槍攜馬前來報到,可是大將仍必須供應弓箭和洋槍砲彈。萬一戰事延長,發放兵糧也是一大問題;此外,還得花錢雇用當時軍隊不可或缺的挑夫或工人。所以要出動一萬大軍,至少要花上好幾千兩,一旦長期滯留前線,更要多上好幾倍。萬一打到一半沒有兵糧,或付不出工人的薪資,大將的信用便會一落千丈,無法挽回。許多戰國大名一旦戰敗失勢,眨眼間便領地不保,家臣也紛紛叛離,主要就是軍費枯竭所致。
去年秋天羽柴秀吉出兵征討播磨時,已經欠下了大筆債務。如果現在又要揮軍西進,非得從織田信長那兒取得資金不可。但是只要提到錢,信長比誰都精明。秀吉已經擁有近江十二萬石領地,以及「可任意侵奪宰割中國地方十國」的特權,原則上應該用自有領地的收入以及在佔領地的搜括權充軍費。站在信長的立場,再給秀吉軍費將有欠公允,不利家臣的統御。雖然秀吉為了消弭在北陸犯下的違反軍令(由於和柴田勝家不和而擅自撤退的事件)大罪而耗費了可觀的貲財,但錯在秀吉,信長沒理由同情他。更重要的是,此時織田家必須儲備資金應付北方的上杉謙信。
在這種情況下,光是播磨諸侯暗中蠢動,可能謀反,根本不足以讓信長拿出大筆的資金,因為這只意味著秀吉推動的宣撫工作失敗了。除非此時發生一些決定性的狀況,讓大家都認為有必要,否則根本別想動用織田家的資金。
小一郎如是告訴自己,硬著頭皮忍下了各方的批評,因為他很清楚哥哥留在近江的原因——現在,羽柴家根本沒有揮軍作戰的資金。
此外,他們眼前也橫亙著一個大問題:此地為數龐大的一向宗徒,業已在本願寺的指導和煽動下,展開了反織田運動。
更糟的是,別所家的動態會對其他大名或農村武士產生極大的影響。那些對天下情勢不甚瞭解的播磨豪族,似乎過分高估了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名別所家的實力和研判形勢的能力,以為跟著別所家走便萬無一失了。
據守大坂石山,和織田信長交戰的本願寺,派遣使僧前往全國各地,鼓動門徒群起反抗織田,重點區域就放在加賀、能登,以及和泉、紀伊和播磨等敵我必爭的中間地帶。其中加賀和紀伊的一向宗徒早已蜂起作亂,播磨的情況也漸趨激烈。信奉一向宗的農村武士和農民開始紛紛向主君或領主施壓,催促他們反抗信長,還有些人打算自己起來作亂。姬路西鄰的英賀便爆發了這樣的事件。
官兵衛沮喪地說,似乎是在表明靠自己的智計和三寸不爛之舌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連一向自信十足的官兵衛都說出這種話,可見當時的情勢有多險惡。
整個城只是個小城寨,城中僅有幾座用鬆散的土壘和木板築成的望台。為了提振士氣而四處插立的旌旗,在刺骨的海風中颯颯作響。
(萬一有任何騷動的話……)
「哦,是嗎?……我沒聽說毛利家已經攻過來了啊。」
(看樣子,三木恐怕保不住了……)
小一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播磨最大的大名,三木城的別所長治,原已加入織田家,協助羽柴部隊,但最近卻有些不尋常的舉動。他們在自己的屬城挖深溝渠、架設柵欄,運入兵糧彈藥,同時不斷招攬鄰近的小豪族或農村武士入城。他們表面上的藉口是「對抗強敵毛利的戰事,預料將會曠日廢時」,因此必須事先儲備,但其實很明顯的,他們是在準備反抗織田家和羽柴部隊。小一郎早就得知毛利和受其保護的足利將軍義昭,曾三番兩次派遣使者前往三木,但礙於手下兵力薄弱,他也無力阻止。
「除非秀吉大人能早日率領大軍前來,否則恐怕擋不住這股潮流了。」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二月,羽柴小一郎秀長留守姬路城。
其他和織田家關係密切,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再倒戈相向的人,也紛紛提出這個要求。別所家中站在織田家這一邊的別所重棟和糟谷助右衛門,更是焦急地再三前來督促。
小一郎手下只有近千名羽柴部隊,城主小寺官兵衛孝高的隨身士兵則不及兩百,另外在北邊遙遠山區的但馬竹田城,還有七百名小一郎自己的部下,再加上駐守西邊上月城的七百多名尼子部隊,可以說在整個廣大的播磨、但馬地方,靠得住的只剩下這些人。這時播磨當地的大名紛紛開始動搖,但哥哥秀吉到底何時率領大多數的羽柴部隊返回近江,依然毫無音訊。
只是,這些苦衷當然不能讓播磨的人知道,否則秀吉的威權和信用蕩然無存不說,也難望留住已加入織田家的人,更遑論管理當地行政了。小一郎就是因為太清楚這種狀況,才會心裏忐忑不安,嘴上卻盡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就算被人嘲笑不如哥哥,他也只有暗自忍耐,繼續假裝愚魯。像這樣,身為幕僚,有時也必須具備這種裝傻到底的本事。
播磨的豪族眼見大勢不妙,個個膽顫心驚。他們早已風聞一向宗徒在全國各地作亂的實力。倘若農村武士和農民聯手起事,不但領地的秩序無法維繫,恐怕連自己的居城都守不住。對他們而言,身邊的一向宗徒遠比畿內的織田大軍還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