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長》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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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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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從長谷川宗仁派來的使者口中確認信長死亡的消息後,立刻放聲大哭,慟嚎的模樣幾乎嚇到身旁的人,甚至有人以為他悲痛過度,整個人發瘋了。
儘管信長如此深謀遠慮,恐怕也沒想過長男信忠會和他同時被殺,但這種「不可能」的情況竟然真的發生了——經過縝密準備,選擇絕佳時機背叛的明智光秀,不但在本能寺攻討信長,還同時派兵圍剿身在二条城的信忠,順利地擊殺了信長父子。
倘若真要從倫理道德面來切入的話,「子報父仇」或許還能博取到一些同情。在這方面,從早年曾我兄弟為父報仇開始,有不少前例,也頗為討好。因此,假使羽柴秀吉想把自己高抬為「正義之師」來攻討明智光秀,就必須把「信長之子」秀勝搬上檯面。
為此,信長不但明確地指定後繼人選,還刻意拉大繼承人和其他兄弟間的差距,把嗣子(長男信忠)以外的兒子全部送去別家當養子——次男信雄被送到北畠家,三男信孝被送到神戶家,四男秀勝則給了羽柴秀吉。這樣的做法的確很符合信長的作風,因為篤信無神論的他,深知口頭約定或誓紙是多麼不可靠。
戰國時代的部將,就算同事一主,感情也不見得融洽。尤其是羽柴秀吉出身卑賤、好出風頭,又鋪張成性,頗不受同儕喜愛。因此就算幸運地打敗明智光秀,之後也很有可能會遭到四方圍剿。就這一點來說,將「信長之子」秀勝搬上檯面,的確是降低阻力的好辦法。
自此之後,黑田官兵衛孝高逐漸被擠出權力中樞,小一郎秀長的職務和管轄範圍卻日漸擴充,成為豐臣政權的重臣。
「快叫阿勝來,叫阿勝來!他雖是我的養子,更是信長主公的親生兒子啊……」
然而,其實在秀吉和明智光秀交戰的時候,整個社會對事情的看法不盡相同。當時勢力強大的部屬殺害主君,根本形同家常便飯,沒有人會因此大加撻伐;反而是主君未給臣下適度回報或恩賞時,臣下便會毫不遲疑地通敵或反叛。社會上一般人均認為,主君暴虐無道就應該予以誅殺或放逐,甚至將之視為正義之舉。在這種情況下,殘餘的家臣為主君復仇,幾乎是前所未見,也不符合當時社會的觀念。在戰國亂世中,遭到叛亂或戰爭被殺身亡的主君不計其數,秀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個打算為主君復仇的老家臣吧。
只有小一郎秀長一面裝出強忍淚水奪眶而出的表情,一面觀察哥哥的舉動背後隱含的高明演技和動機。他知道,秀吉是想藉著哀慟的表現來展現自己的赤誠,同時凝聚羽柴部隊的向心力,把自己拱為「聲討叛徒的正義之師」。
織田信長乍看之下似乎是個性急坦率、直來直往的激情主義者,但骨子裏卻是個宏觀而懂得擬定長程計畫的天才。正如「天下布武」這個詞所顯示的,他最大的目標就是建立統御全日本的絕對君主體制,而且從年輕時便按部就班地依照自己的構想擴充領地。對自己死後的事,他也有非常明確的規畫。由於一心想當獨裁式啟蒙君主,他希望自己的後繼者也能延續他的使命。
「淨說廢話的傢伙,賤賣自己智慧的輕薄男人,愛強出頭的陰謀份子!」
總之,由於秀吉的善意和心機、激情和演技完全融為一體,在場諸人根本沒察覺到後面這部分。看在他們眼裏,秀吉整個人因為過分驚愕和悲傷已經哭得失了心。前有大敵毛利,內有靠不住的宇喜多大軍,背後的援軍又突然轉身變成危險的敵人,面對這種種現實的困境,秀吉這樣的表現讓部屬陷入極度的不安之中,遺忘了方才的不睦和互爭功名的競爭心。大家心想,這會兒一切就靠咱們羽柴家了。
但事實上,本能寺之變發生時,信孝和長秀手下的士兵大都已渡海到淡路、四國,只剩下數千人在和泉留守。因此當信長橫死的消息傳來時,這些士兵深恐明智大軍來襲,紛紛逃逸,根本別提甚麼「起而復仇」了。但秀吉想必無由得知這種情況吧。
「天哪,主公……信長主公您真的不在了……」
彷彿是展現大家的這種心情,一向以冷靜沉著、智計過人為傲的黑田官兵衛,拖著腿走到秀吉身邊,在他的耳邊低語道:
「主公,這不是哭的時候,現在正是大好良機,我們應該趕緊聲討叛徒,將天下納入手中。」
「沒錯,小一郎說得對。」
此時羽柴秀吉想必也意識到許多可能的對手吧。因為事發突然,在京都附近遊覽的德川家康或正出兵關東的瀧川一益,想必來不及反應,信長的次子北畠信雄人在伊勢,但兵力稍嫌不足。不過,北陸的柴田勝家條件和秀吉不相上下,而看起來最有利的,是駐紮在和泉諏訪森,負責攻打四國的三男信孝和丹羽長秀。他們不僅靠近京都,信孝又是「信長之子」,和丹羽長秀聯手起來,也是相當名正言順。
而此時黑田官兵衛的耳語,只是鼓勵秀吉和其他部將並起爭霸;小一郎的呼喊卻將秀吉心中那股因為「出身卑賤」而造成的怯懦一掃而空。就瞭解秀吉這方面,黑田官兵衛還是遠不及秀吉的親弟弟小一郎。
在激烈的哀慟哭嚎之中,哥哥仍沒忘記重要的事。此時在石井山北側的台地平山佈陣的羽柴秀勝,是秀吉的養子,也是織田信長的四男。
秀吉發出令人驚訝的宏亮語聲附和小一郎,因為這才是他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在《太閤記》等後人所撰的文書中,都將本能寺之變後的秀吉,描寫為「替主復仇的忠臣良將」,其實這是遵循德川幕府之後所盛行的朱學倫理觀,加以演義精飾的結果——就算最早的小瀨甫庵所著《甫庵太閤記》的跋文,也是一六一七年才撰寫,一六六一年才問世;而一般流傳較廣的《川角太閤記》,也是成於一六二二、二三年左右。
小一郎秀長心中一驚。雖然黑田官兵衛謹慎小心地壓低了聲音,但站在哥哥身旁的小一郎已將這番話全數聽入耳中。
結果,信長身後的三個兒子,全部都是別家的養子。其中,北畠信雄和神戶信孝都已成一家之主,只有羽柴秀勝仍受到養父秀吉的護庇。不過,在形式上他和其他兩兄弟一樣,都有資格為父報仇。之前一直把十五歲的秀勝當孩子看待的秀吉,想必也是意識到這一點,才在此時突然拉高了他的地位。而秀吉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他的種種算計,幾乎都是在完全善意的舉動中自然完成的。
「沒錯,官兵衛大人說得有理,不管怎麼樣,我們一定要替信長主公報仇。秀勝大人可是信長主公的兒子啊,咱們一定要去征討惟任日向守光秀大人,替他報殺父血仇。咱們要是辦不到,主公怎麼有臉當秀勝大人的養父啊!」
因此,不管秀吉如何大聲呼籲,都不能期待任何人會基於道德使命或正義感來協助他,因為這充其量只是羽柴和明智,為了奪取信長去世後空出來的寶座所展開的爭奪戰罷了。
在這一瞬間,小一郎心中已對黑田官兵衛產生如此惡劣的觀感。哥哥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淚汪汪的眼中射出一抹精光。霎時間,小一郎突然覺得這是他上場的時機,立刻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