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一、失陷前夕

一、失陷前夕

若是一般的對手,只要他拔出劍來,擺出架式,還可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暫時將生死置之度外,勉強也端出個武士架式湊合湊合,但疾風看來並不這麼好應付。去年,也就是元龜三年三月,當橫山城一戰時,有個對手強悍無比,十多個人圍攻仍奈何不了他,而疾風之介只和那人交戰一兩回合,便將他斜肩砍下,當時在場的武士全看傻了眼,疾風之介的那一套絕妙的劍法,至今仍教他們忌憚三分。
在南北邊的城樓下,脇坂八左衛門的部下十多個武士正聚在一起喝酒。坐在正中央的鏡彌平次要身旁的武士用大杓子給大酒杯注滿酒,跟著欠身捧起酒杯,湊近臉龐,咕嚕咕嚕地兩三口便喝乾了它。仰著臉,他讓酒杯蓋在臉上好一會,這才從容地垂下頭,不料卻猛然嘎地發出一種好似夜鳥的叫聲,一瞬間,將酒杯拋向遠處。酒杯從廣場上四處圍坐的武士們頭上飛過,不久,遠處傳來了兩物碰擊、碎片四散的聲音。
窺伺了彌平次的表情一陣子後,十郎太總算以平靜的語氣毅然答道。
彌平次呻吟般低哼了一聲。同時,滿座武士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疾風之介的臉上來了。
沒有人說要逃。當然,在這個時候,任誰也說不出那種膽小的話。
一個受了刀傷瘸著腿的武士,就著一身盔甲,用矛當手杖胡亂地跳起舞來。對面另一個年輕的武士則坐在首級匣上唱歌。籌火時亮時暗,武士的臉看上去便時而如花一般俊美嫣紅,時而又如忍受著瀕死的苦痛一般蒼白。他的聲音淹沒在四周的嚷雜喧囂中,因此他那僵硬嚴肅的表情更讓人對他產生兩種迥然不同的觀感。
「什麼?」
「說!」
「我想我為主公做的已經夠了,希望至少還可以保住這條命。為了一座小小的城就送掉性命的話,一個人有再多的命都不夠送哩!」
「你要不要和小谷城共生死?想逃的話現在就得逃。快說!」
這時,佐佐疾風之介大膽地斷然答道。
「我本來就打算死在這兒的。」
天黑之後,城裏就盛傳早在巳時(上午十時~十一時)時,不破河內守便以織田敵軍使者的身分進內城來了。就連使者帶來的講和內容都被傳得活靈活現的。——信長對長政既往不咎。他了解當初長政是基於對越前的朝倉氏的一番道義才和他作對的,現在朝倉氏既已滅亡,相信長政應不至於存心和他頑抗才是。兩家說來原本就是姻親,只要長政肯打開城門,他一定會善待長政。——據說使者大致是這麼說的。
真敢探頭我就捉
挪了挪下巴示意後,彌平次的身影在地面上大大地搖晃著,跟著就從篝火的光圈中溶入黑暗裏了。佐佐疾風之介也拿了劍站了起來,尾隨其後。
豆飯茶點粗茶點
我說信長橋下龜
才要探頭卻又縮
「你是想逃還是想死?想逃的話,我會讓你逃的。喂!疾風!」
「主公恩重如山,理當陣前殉國。」
不知從哪兒開始傳開,不一會兒工夫這個謠言便已傳遍整座城了。在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武士們心裏,這話兒自然起了微妙的作用。任誰的表情都豁然開朗,大夥兒不約而同地都覺得這不啻是為空氣凝重陰鬱的內城帶來了一線曙光。
自然而然地,城裏到處充斥著和議成立了似的樂觀氣氛。大夥兒都覺得這麼一來,不論是小谷城或是自己的性命都得救了。而連日爭戰直到昨天為止的疲累,竟使得武士們出奇地不勝酒力。不多時,從各個城樓裏便傳出了圍桌喝酒的武士粗獷的歌聲。
當歌聲傳來時,城裏的人真是百感交集。大夥兒儘管嘴上不說,心裏可都覺得,若是一年前,這小谷城是還有些資格唱這首歌的,可是就在這一年之間,兵敗如山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主子陷入一蹶不振的悲運。
十郎太偷窺了爽快地說出自己還不想死的佐佐疾風之介一眼。這個小自己兩三歲,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的年輕武士看來相當可靠。如果要逃,就是今夜了。最遲也得在明天拂曉以前。天亮之後,事情就麻煩了。十郎太覺得自己非得找他商量,一同逮個逃命的機會不可。可是——
然而,在這一夥人之中,佐佐疾風之介總教人覺得與眾不同。因為其他的人幾乎全是靠著一副不知死活的豪膽和從幾次的決戰中學來的三招兩式討生活的,唯獨疾風之介的劍法看來有板有眼。
「你呢?」
「我鏡彌平次就拿這支矛收拾你這個不是人的東西!給我站起來!」
彌平次挨近武士兩三步,好看看他的表情。
「事到如今……」
「赫!你這個膽小鬼!」他卻口是心非,恨恨地大聲說道,教在座武士全都聽見。
彌平次將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痘子臉依次轉向在場的這一群武士們。
「好!那你呢?」
「那你呢?」
他已經抓住矛,站起身來。在滿座的武士眼裏,彌平次的臉孔就像立在火焰中的惡魔一般。大夥兒全屏住氣息,緊張地等候下一刻的到來。
消息傳來,武士們心下均為之一凜。而同時,城裏也傳達了一項命令:為了明天的大戰,要大夥兒快快休息,不過,今晚宴開終宵,精神好的人亦無妨徹夜暢飲。
一群人引吭高唱著這首歌。去年夏天,當兩軍在大岳城相持不下時,織田那一方的年輕武士居然唱出「淺井國呀是小國,好茶點呀早茶點」這樣的歌詞來揶揄小谷城之小,於是淺井這一方也不甘示弱,當時便以這首歌回敬敵軍。
說是在明天拂曉前,夫人阿市和三位年幼的公主將被送到織田那一邊。之後兩軍便決一死戰。
「總會死一個吧!這些人真是傻!」立花十郎太說道。
彌平次厲聲質問。那張滿是痘子和刀傷的臉看似鬼神一般。許是酒從臉上滲了出來罷,看上去像是到處都淌著血。
彌平次又將視線移向十郎太身旁的一位武士。
酒宴仍然照舊。一時之間大夥兒全靜默下來,只有篝火的聲音在黑暗中畢畢剝剝地燒著。最後,席上慢慢地哄鬧起來,彷彿即將發生暴動似的,和適才有若天淵之別。
你管淺井叫茶點
年輕武士只瞥了彌平次一眼,卻不吭一句話。
但卻沒有人休息。
漫無秩序、杯盤狼藉的酒席就這麼持續了好一會兒,然而第二個謠言立刻讓這些武士從醉酒中清醒過來。這謠言來勢洶洶、毫不留情。
因此,信長派使者進內城一事,也就意味著這是小谷城最後一次能免於被夷為平地的機會了。
「疾風,那你呢?」
「唉!」不知是輕蔑抑或感嘆,彌平次嘆了口氣,最後,對著一個打從剛才就獨自默默地喝酒的年輕武士說道。
這時——
就連人們的臉色也變了。每一張膚色泛黑的臉非但油光光地,而且兩眼發直,醜陋的嘴邊不知在叫罵、咕噥些什麼。
秋天的日頭落得很快。當城裏籠罩著一片夕靄時,從中央城樓下的倉庫裏,幾個裝有名酒的酒桶被扛了出來,跟著被扛到城裏的廣場。其餘的酒桶則分送到各個城樓給武士們喝,倒也像是印證了這個謠言。
在座的這十多個脇坂八左衛門的部下說來全屬淺井的家臣中有頭有臉的。自從姉川之役以來,這一群武士所呈獻的敵軍首級便十分可觀。每當爭戰一開始,他們就隨興向四處散開,之後又像講好了似的,各拎了幾個首級回來。
大夥兒並不當它是個謠言,一致相信這是個事實。因為城主長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長的妹妹,算起來信長和長政正是妻舅妹婿的關係,兩家本就沒有理由起衝突。一如謠言所說的,長政之所以向信長宣戰,就是因為信長沒有事先知會他,便起兵攻打和淺井家素來友好的朝倉氏之故。而後,由於長政的父親久政那不辨天下形勢、堅持道義至上的老式想法,這才不顧長政的反對,使兩家爭戰迄今。
才要探頭卻又縮
彌平次的視線釘牢了似的,直射向立花十郎太。
「疾風,站起來!」彌平次吼道。
「我嗎?我不逃。不過,我也不想死。我和你不一樣,我到這兒來還不到三年呢!」
但無論如何,年輕的武士們都樂觀地推測爭戰到今天就會告一段落了,這使得他們顯得有些異乎尋常地興高采烈。
最後的這一段話著實刺激了滿座的武士。即使不是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少也刺激了正兀自激動著的武士。他們恨恨地瞪著疾風之介,但卻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挺身而出。任誰也沒有單挑疾風之介的自信。
當然,久政萬萬沒有料到,只在這麼短短的時日,信長就逼得他們幾乎無路可走。姉川一戰時,淺井和朝倉的聯軍潰不成軍,當時一度達成和議,沒想到在那之後兩、三年之間他們的領土便一寸寸地遭到織田敵軍的蠶食,最後就連唯一的倚靠朝倉家也滅亡了,淺井家於是立刻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