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九、夏草

九、夏草

有好幾次,疾風聽見身邊傳來追兵急促的腳步聲,但誰也不曾注意到他。
未時,武田勝賴見情勢大壞,便掉轉馬頭打算朝北邊逃走。掩護勝賴撤離的任務自然而然地便落在疾風之介所屬的馬場信春的一個支隊上了。勝賴走在掩護隊之前幾里,身旁還有數騎武士保護著。而後,信春的部隊便和乘勝追來的德川軍大打出手。部隊邊打邊退,隨後也漸漸移向北邊,和勝賴之間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那聲音乘著輕盪著夏草,似有若無的夜風,從這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某個遙遠的地方,漸傳漸弱地傳到疾風之介的耳裏。
疾風之介於是又將眼睛閉上。一如先前,他心中的那個池子又是一陣蕩漾。只覺得一種彷彿全身癱瘓似的落寞感重重地壓在心頭。
他的確聽見有人在叫。總覺得似乎有人在遠處喊了兩、三次他的名字。
一醒過來,疾風之介驀地起身,在夏草叢中站了起來。
在這之前,疾風之介只管打鬥,心中並不曾惦掛著生死。只有一片黑色的暴風雨包圍著他。
「疾風!」
佐佐疾風之介忽地從睡夢中醒來。身邊盡是高高的夏草。他只覺得全身疲累不堪,手腳全硬繃繃地。
疾風之介躺著,覺得自己心中彷彿有個小池子。池子裏不斷地湧出一種冷冷的思潮。那呼喊「疾風!」的清澈聲音和這冷冷的思潮,此時正在自己睡著了的五臟六腑中滲透著,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己的耳朵才會聽見那種不是聲音的聲音。
爭戰,大約就是這麼回事罷!
事情發生時,他正在跑下丘陵斜坡的途中。他清楚地看見在數十丈外的村頭白茫茫的塵沙飛揚著。而在那一片塵沙之外,數騎武士正騎著馬一個個地跳過某個東西,就好像那兒有堤防似的。這一切看在疾風之介眼裏,竟顯得如此不可思議。那幾個武士顯然就是逃走了的武田勝賴一行人。這一幕白茫茫的景象看上去靜得出奇,讓見到的人毛骨悚然。
想來大概真是在作夢罷!
疾風之介嚇了一跳。那聲音聽來像是阿凌的聲音。除了阿凌,大概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疾風之介默默地佇立著。自己就算應聲,聲音也無法傳到阿凌那兒。她現在一定是在一個只能傳送她自己的聲音的遠處罷!不過,只要再有一次呼喚自己的聲音傳來,疾風之介就準備要盡力出聲回應。
從猿橋附近繞到西邊,在出澤丘陵上作最後一搏時,信春的這支掩護部隊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騎馬的兵卒全被殲滅了,這三十多人盡是徒步的武士。而信春這時也已戰死了。
於是,疾風之介跑下斜坡,在渡過幾乎乾涸了的小河時,被石子絆了一跤,倒了下去,但他就這麼匐伏著,不想站起來。
夜空在眼前展現。天色陰陰地,只見一片潑墨似的黑。只在北方的某處有一道帶狀的、看來像是雲的裂縫,點綴著幾顆星星。
一萬五千個武士幾乎全在這場大戰中傷亡了,而結局就是這樣嗎?就是這麼一幕冷酷的景象嗎?
當他被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驚醒時,他心中的那個小池子便不斷地湧出這種想法來——覺得爭戰毫無意義的想法。
不幸總是跟著我。或許早在半年前,投靠馬場信春,成了他的家臣當時,就已經註定了我今天的命運也未可知。果真如此的話,爭戰、敗戰,以及接踵而來的悲哀又代表了些什麼?
到了夜裏,疾風之介站起身,跨出腳步。走了將近一里路,他這才走到現在正倒臥著的夏草叢中。除了途中曾在黑暗中遇見一個武士,自己報上名字卻遭對方出刀亂砍之外,他並沒有再碰上任何人。飢餓再加上疲累,使得疾風之介一倒在夏草叢裏便沉沉地睡去。
不知不覺地,疾風之介又沉沉地睡去。然而,迷迷糊糊中,他又醒了過來。
但疾風卻就此沒再聽到阿凌的叫聲。
然而,眼睛一睜開,卻什麼也聽不到。仔細想來,既是在這個曾經發生混戰的地方,而且又是在當天晚上,應該不會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是。
疾風!
讓疾風之介覺得爭戰離他而去的時刻,大概就是這個時候罷!究竟為何而戰?為何互相砍殺?這一瞬間,疾風之介覺得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實在是毫無意義。
不知是夢還是真。然而那清澈的叫聲仍在耳邊迴旋不去。
這回清清楚楚地在清醒了的疾風之介耳邊響起。聲音又遠又飄渺,教他都不由得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了。但,這回應該不會是神經過敏,也不是耳朵過敏。那聲音的的確確傳進了清醒著的疾風之介的耳裏。
疾風之介猛地想起爭戰離他遠去的當時。就像附身的妖魔遠遁了一樣,爭戰突然離他而去。
疾風之介第三度沉沉地睡去。然後,又醒了過來,他覺得這回自己似乎睡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雜草覆在臉上。夜霧讓人覺得涼涼地,好不舒服。全身上下到處都是輕傷,所幸沒有重傷。疾風之介只覺得十分疲累。
還能不累嗎?五月八日開始包圍長篠城,直到今天的設樂原會戰為止,這十多天來天天打仗,而結果仍是敗了。
大約是姍姍來遲的月亮從天上某處放出光芒罷,只見一望無際的雜草上罩著一層薄光。
對疾風之介而言,所謂的爭戰,總是註定要失敗的。每逢爭戰,只要一告結束,疾風之介就會發現心中有一個和現在同樣的池子。它是哀傷的源頭。而後,那只有在兵馬雜沓過後的戰場上才會吹起的斷斷續續的風,便會緩緩地吹著橫躺在虛空中的身體。每一次都不例外。小谷城失陷時如此,小谷城之前投靠六角氏,在江南爭戰時也是如此。
不過,這回也同樣是被「疾風!」的叫聲驚醒的。
這回他更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叫著:「疾風!」。就和先前一樣,總覺得有人在遠處叫了兩三次他的名字。
這回聲音顯得更遙遠,更微弱了。但仍可聽得出來叫的是「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