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十一、漩渦 Ⅰ

十一、漩渦 Ⅰ

彌平次就這樣一夜坐到天明,直到曙光從天窗流洩進來。無論如何,一定要為這個片刻都大意不得的可愛女孩找出疾風之介那傢伙才行,他想。
「妳這個傻瓜!」彌平次吼道。不知為什麼,對阿凌的一股愛憐這時居然化作帶著悲傷的怒氣爆發了出來。
這時他的手下阿松始終盯著他的臉,只要看到彌平次的下巴略為一抬,阿松便對四周像樹葉一般浮在湖面上的船喝令道:「進攻!」作為襲擊的信號。
那吼聲到最後,有時只剩下口裏的一點呻吟聲。有時卻真像野獸在咆哮一樣,那股怨氣從腹中怒衝上來,便往口外大大地吐了出去。
「知道了!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再等幾天吧!我這回會認真地幫妳找!」
「疾風!」
傳進他耳裏的,是一種斷斷續續,聽來異常刺耳的微弱聲音:「疾風!」
夏天裏,比良山脈的打見山和蓬萊山山巔附近總是不斷地湧出白雲。仔細一看,只覺得雲始終是往上飄的,形狀和位置卻都不曾改變。然而,到了七月下旬,雲就在不知不覺中化成默默地往橫方向移動的秋雲了。
他再次豎起耳朵。但從阿凌口中,和喘息聲一同吐出來的的確確實實只是一句短短的話:「疾風!」
牛五郎說道。但已經太遲。
而後,在距今津約一里處的湖岸邊,大夥兒還會再集合一次,清出陣亡者的名單之後,便開始上供祭拜。有一回,就在這個地方,大崎的牛五郎忍不住說道:「我在想,這一陣子不是死了三個,就是五個,但卻一點收穫也沒有……」
於是,彌平次急急將阿凌扶進屋裏,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後想想得先起個火才行,便把木頭丟進爐子裏去。過了一會,火總算熊熊地燒了起來。
彌平次站起身,提起水桶,踏著染著些秋意的白色月光,到坡下的河裏去汲水。
彌平次討厭秋天。他真是拿秋天一點辦法也沒有。彷彿胸上有無數的小傷口,再加上秋天的冷空氣刺辣辣地滲進去一樣,簡直是難過極了。總之,這感覺似乎可以稱之為孤獨罷!
一發現有堅田的人護送的船隊經過,彌平次便站在船頭,端著下巴指揮他們行動,任風將頭髮往背後吹著。
彌平次吃了一驚。那確確實實是阿凌的聲音。
只要想起阿凌的「阿」字,他就立刻吼了起來,也不管時間地點。
「誰?」彌平次一邊叫道,一邊走到大廳去。
在燈火的照耀下,阿凌的臉竟然憔悴得和從前判若兩人。她的嘴唇微開,胸口正劇烈地喘著氣。
也難怪牛五郎抱怨。事實上犧牲者是每天都有,但卻沒有什麼大斬獲。這是因為彌平次從來都不攻擊有東西可搶的船,只一味地砍殺武士或堅田的人。反正,他的攻擊目的和一般的海盜似乎有些不同。
見到阿凌如此可憐,彌平次就想殺了那些折磨過她的人。他想殺了那些在旅途上不曾對她伸出援手的人。
八月初的一個深夜,彌平次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很是激烈,彷彿直接用身體去撞一樣。
「居然讓她搞成這個樣子!」
去年秋天,每當彌平次想起小谷城失陷一事,他總會大吼幾聲,將自己的感情強行壓抑下去。而且,三天兩頭地,他便要發作一次。而今年,又加上阿凌這樁。
「誰?」他又叫道。
通常,雙方會各失掉兩成左右的船,還有許多人會掉進水裏,幸運的便可以得救,倒楣的就只好淹死了。
「我啦!」
彌平次隨即離開床邊,彷彿聲音在後頭追他似的。
從天正三年春天一直到夏天,鏡彌平次漸漸變得不說話了。自從阿凌走了以後,很明顯地他就變得愈益狂暴了。動作若不粗暴些,他的心情便無法平靜下來。
「疾風?!」
阿凌的聲音執拗地追到炕邊。
爭戰不會持續太久。只要見潮水的時機正好,在對方的援兵尚未趕來之前,大夥兒便得收手。總之,是戰得也快,收得也快。不一會,一群小船便四處奔竄,旋即不見蹤影。
彌平次不想再觸及痛處,於是盤坐下來,叉著雙手,努力傾聽門後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彌平次把臉移開,只是愣愣地盯著阿凌。這時候,他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好好地替阿凌找疾風之介。不知為什麼,這件事讓他覺得沒臉見阿凌,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
彌平次一言不發,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對著牛五郎抬了抬下巴。意思大約就是要他把頭給剃光罷!
彌平次把門打開。阿凌搖搖晃晃地和流拽進來的月光一同踏進大廳。剎那間,彌平次甚至還懷疑進來的是阿凌的魂哩!她的身影是如此憔悴,腳步是如此輕盪。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麻煩便隨時會上門。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牛五郎這個頭是非剃不可的。也就從這一天起,牛五郎便代替廟裏的八郎,以這怪異的模樣齊膝跪在砂地上,為死去的伙伴們上經。
「妳這個傻瓜,到底是上哪兒去鬼混成這個樣子的?」
但這時,他發現阿凌的呻吟聲中彷彿有些詞句,於是就將滿是鬍子的臉湊近阿凌。
當彌平次挪動下巴之時,常常也就是堅田的船大規模出動的時候。由於受堅田出船的時刻所限,湖上的爭戰大多在清晨進行。
「彌平次!」
這時,彌平次突然發現阿凌那纖瘦的身子在自己的懷中不住地抖著。
說罷,阿凌用她那張彌平次未曾有一刻稍忘的美麗的容顏望了彌平次一眼,便整個人朝他厚實的胸膛倒了過來。
「我不會再提了!」
彌平次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揍了她、推開她,還是接了她。等到意識過來時,他已經緊緊地抱著阿凌了,只在嘴邊咕噥著些莫名其妙、但肯定是安慰她的話。
但阿凌似乎並沒聽見他的話,仍舊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地喊著:「疾風!」
話聲甫落,牛五郎嚇了一跳,連忙把嘴給閉上。因為一把帶鞘的短刀陡地飛了過來,就在盤坐著的自己面前打轉。他於是把臉轉向彌平次,嘻嘻地笑了起來,而後卻又不住地顫抖。
「忍耐點!等到天一亮,就可以想辦法了!」他喃喃說道。至少可以從坂本那兒拖個有名有號的醫生來罷!他想。他若不來,就強行拉人。
他的行程通常都是這樣的。黃昏時領著二、三十條小船從湖的北邊出發,趁著夜色穿過湖面,翌日便到了安暴川的河口附近,接下來的一整天就待在那附近的蘆葦叢中,直到太陽下山時,才又啟程到衝之島附近的湖面上,看看有些什麼生意好做的。到了翌日早上,這才準備回航。
汲過水回來,他就擰了條濕毛巾放在阿凌的額頭上。而阿凌則不斷地呻吟著。懂事以來,這還是彌平次頭一回感到不安。
彌平次突然不知何以自處,自覺很是愧疚。
一碰她的額頭,這才知道她發了高燒。
有事沒事,他就到湖上去。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遠航。
這時,聽到吼聲的手下們,總會感到一股無可言喻的恐懼感。在他們看來,就像一個冷血妖魔般的人要對某個「東西」挑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