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十五、螢火蟲

十五、螢火蟲

「可是我總覺得牠的臉大概會長得和我差不多。」
「河童?」
「沒意思!」
說是黃昏後,只要有男人經過岸邊,便會有雌河童出現,從背後抱住男人,看看他的臉之後,就撲通一聲跳進水中。
說罷,彌平次從船緣探出身去,彷彿真抓住了河童的腿似的,船身傾得很厲害。仔細一聽,也還真有東西在水中掙扎的聲音。聽在阿凌耳裏,那聲音顯得相當冷森。
從只有男人遭到調戲,女人沒事一點看來,老人們都說這大概是雌河童做的。
「回去了?」彌平次再次說道。
「好像是。」
而後,他將船大大地迴了個彎,開始划了起來。
於是,彌平次和阿凌便走出屋外看個究竟,只見村子的第三名被害者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臉慘白地坐在地上,嘴唇則因情緒上的激動而顫抖不停。
「只抓住一隻腿。」
「很平淡嘛!牠只是出來看看人的臉而已呀!」
夜很暗。阿凌照彌平次的吩咐,靜靜地跟在他後頭。
湖面上十分幽靜。
「上哪兒去?」
有天夜裏很晚了,彌平次和阿凌正在吃晚飯,屋外的坡路上卻聚集了一群村子裏的女眷,大夥兒為著村裏的一個少年被河童看了臉,正在那兒談得興高采烈的。
「妳不想看嚒?」彌平次問道。
有人說,準是因為雄河童跑了,雌河童才出來找牠的愛侶的。
「能帶回去嚒?」
總之,立秋過後,河童傳言也就銷聲匿跡了,但湖的北邊一帶卻飛來了一大群螢火蟲。
「在緩坡那兒。」
就在阿凌驚叫的一剎那,原本猛烈搖晃的這一片黑漆漆的空間,再度恢復了靜謐。但這份靜謐卻較原來的更靜,十分懾人。
這樣的日子,也過了一年多了。因此,只要阿凌說她想看,管他是河童也好,湖底的妖精也罷,他都要帶她來看。彌平次只懂得以行動來表現,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正是自己對阿凌的一種愛的表現。
彌平次的村子裏也有兩個年輕的壯丁被河童看過臉。一個是在夜裏準備坐船出去釣魚,才剛踏上長滿蘆葦的水邊一步,河童便突然從背後抱住他,剎那間將他轉了個身,然後從下面仰望他的臉。
天正五年亦即丁丑年的夏天,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夏天。
當彌平次說他已經抓到了那隻一個個地窺探男人的臉的河童時,阿凌突然覺得那隻奇怪的生物彷彿就是自己的化身,正不斷地尋找疾風之介的自己。
「現在還抓著嗎?」
「碼頭旁邊嚒?」
既不傷人也不咬人,這種膽小的怪物居然能引來大夥一陣騷動,一想到這,彌平次就覺得肚子疼。
「怎麼了?彌平次!」阿凌再次叫道。
「我放囉!」彌平次說道。
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傳來彌平次壓低嗓子的聲音:「抓到了!」
少年默默地點了頭,之後,彷彿受了傷似的,在半裸的身子上用兩手胡亂地撫摸著。
阿凌則是一邊走,一邊敏捷地用右手輕輕地揮走螢火蟲。「也好呀!」她答道。
這時,彌平次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叫道:「阿凌,走吧!」說罷,便緩緩地走下坡路,朝著湖邊行去。
「也許真有河童吧!讓妳看看也好。」彌平次說道。「安靜點,免得牠不出來。」
立夏前,湖的北邊一帶便傳說有河童出現。
彌平次說道。剛才的聲音,似乎就是彌平次將河童倒栽蔥地按入水中所發出的。
「怎麼了?彌平次!」
據說,大夥兒在這塊土地上代代相傳這麼久,就是不曾見過如此驚人的一大群螢火蟲。每天晚上,只要夜一深沉,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這群小生物便在水邊和山腳下之間忽高忽低地飛來飛去。而牠們身上發出的青白色光更讓牠們看上去顯得聲勢浩大。
這般年紀了,竟然還吵著要看河童,阿凌可真孩子氣哪!彌平次心想。但既然想看,就帶她來看也好。
阿凌並不回答,只說「太可憐啦!讓牠去吧!」
「還不知道。」阿凌說道。
另一個人則並沒被抱住,而是當他正坐在船頭釣魚時,發現有個黑黑的東西攀住船緣,待他點燈一看,只見一隻有張人臉的怪物,將下巴靠在船緣上,正仰著頭看他。
突然間,阿凌感覺到船開始左右晃盪。彌平次叫了一聲,同時,又有一陣嘎聲驟起。跟著,一陣水花濺得滿臉,有個黑色的東西從眼前的黑暗中一閃而過,重重地摔進水中。
隨即,為了將這種感覺一古腦兒拋在腦後,他不由得吐了一句:「別庸人自擾了!」然後慢吞吞地跟了過去。
阿凌和彌平次曾去看過一次。彌平次並不認為那一大群螢火蟲多好看,他只覺得牠們在眼前閃爍個不停,很是討厭。他必須不時地站住腳,將飛到臉上的螢火蟲趕走。因此,他便始終一面走著,一面上下左右地揮舞著雙手。最後,他只得對阿凌說道:「好了吧?回去了!」
「怎麼說?
「你這麼說,牠也許就會出來。」說罷,阿凌作勢要彌平次別說話。
「如果沒出來的話,妳可別太失望呀!」彌平次又說道。
到了碼頭,彌平次使了個眼色要阿凌上船,自己則踩在水裏,這才也跟著上船。
這時,不知為了什麼,一股莫名的同情自彌平次的心底升起。
好一會,阿凌都沒有回答。許久,她才說道:「算了!放牠去吧!」
「我總覺得今年似乎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哩!哎呀!受不了了!回去吧!彌平次。」
霎時,撲通一聲,一個似乎不怎麼大的東西跳進水中,船身立刻恢復平衡。
除了搖槳發出的水聲外,四下靜悄悄地。划了約有七、八十丈遠,彌平次把船停了下來。好一會,兩人在船上默然相對。
才一說罷,阿凌便以她平日一貫的快腿跑了起來。把彌平次遠遠地拋在後頭。在螢火蟲的一片青白色光中,阿凌的身影愈來愈小。彌平次突然覺得這像小孩兒似的一溜煙跑得飛快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悲哀。這種感覺大概就是所謂的「物之哀」罷!彌平次心想。
「我想看看河童。」聽說了關於河童的傳言,阿凌便對彌平次說道。
又過了一會兒,彌平次低聲說道:「大概不會出來了吧!」
「回去了?」彌平次說道。
他最怕阿凌離家出走。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千萬不要走。說話對彌平次來說,可是件苦差事。除了吃飯的時候之外,他幾乎不曾主動開口和阿凌說過話。而且除非有事,否則他通常不說。起風時,他大不了一句「起風了!」,下雨時也只是一句「下雨了!」不起風、不下雨的日子他就一言不發。只在心裏不斷地叫著:「別離開這兒!別離開這兒!」
而後,船身又傾了一次,聽聲音像是彌平次正在水裏洗手。
「回去了?」說了三次之後,彌平次這才發現阿凌彷彿正隱忍著一股衝動似的,不肯開口說話。
大概是害怕再度被人抓住罷,河童從那以後便再也不曾出現過。而立秋之前,曾經噪極一時的河童傳言更是就此沉寂下去了。
「在哪兒?」彌平次問道。
彌平次對河童這玩意兒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再讓牠浸一次水,就會聽話了。」
彌平次左手持槳,盤坐在船板上,楞楞地盯著三尺外的黑暗中阿凌的那張白皙的臉龐。
「怎麼辦?要帶回去嗎?」彌平次仍舊壓低了嗓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