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二十三、湖面

二十三、湖面

她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攏了攏一頭亂髮,梳一梳妝,穿上和服。許久不曾穿過的和服似乎格外地重。
儘管阿繁擔心,加乃仍舊一步步緩緩地走出去。
「不要緊的。只在屋外而已。」
當一藤太走進加乃的房間時,加乃便開口問道。
另外,那個差點兒把自己丟進湖裏,後來在竹生島又丟下自己一個人一走了之的美麗的女夜叉,她的美貌、以及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在在都隱含了一股悲哀。
阿繁向來就時常望著美麗的加乃望得出神,但加乃今天格外地美。她看著加乃那只及自己的二分之一的纖細的肩在秋陽下晃動著。就連那晃動也都令人覺得心疼不已哩!凝望著加乃的背影,阿繁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加乃向來是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藍藍的湖水而已,而此刻,湖岸、岸邊的樹、人家、山、雲,加乃都想看個夠。
加乃所看到的湖面,離岸邊還有一大段距離。就在遙遠的湖心那兒,不時地有些小紙片似的東西在水上飄蕩著,給太陽照得白晃晃的。大約一個月前,加乃才知道這白色的紙片原來就是飛翔中的鳥兒。
雖然加乃這麼問,但那的確是鳥。
近一個月以來,加乃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凝望著遙遠的湖面上白色水鳥的飛翔。天氣若是不好,沒有陽光,便看不到這般景象了。不過,天氣好的時候,正午稍過,這群水鳥就一定會出現在湖面上,到了黃昏,不知是因為陽光減弱的關係,或是牠們真的走了,加乃便看不到那白光了。
「不用了!」
「我每天都看到湖上有一些亮晃晃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麼呀?」
從夏末開始,加乃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是正在大大地衰退了。看來恐怕過不了今年了。
可是,我得見佐佐疾風之介一面才行,加乃想。見一面,自己才甘心死去。他和我什麼話也沒說過。有一些非對他說不可的話,自己一直都沒說,疾風之介不也一樣嗎?他應該也有一些非對我說不可的話還放在心上罷。
至少,和當初小谷城失陷時滿門殉城的淺井氏、伯父夫婦、還有戰死或自盡的許多友人們比起來,自己能夠活到今天,不能不說是幸運了。
本來打算下了屋外的坡道便折回來,但一走到那兒,加乃突然又想再往前走。不到十五丈路,便踏上湖岸邊的路了。到了這兒,琵琶湖的全景便映入眼簾。
每個人都像水鳥一樣。在陽光下飄蕩著。有時飛下湖面,有時又飛上空中,然後又飛下湖面。
「不,我還是跟您去。」
「再走點路吧!」
加乃從未見過有生命的東西看上去顯得如此悲哀的。牠們落在湖面上的模樣彷彿花瓣凋落一般。也像是和空虛的太陽相唱和似的。
仔細想想,這一生實在並不怎麼有意思。但也不算是特別不幸。人生大概就是這麼回事罷!不只是自己,任何人也都一樣。在一個戰亂的時代中,自己能夠自由地活到今天,也算是挺有福氣的了,她想。
「帶阿繁去好了!」
「怎麼會?」
「除了水鳥,就沒別的啦!今年來了從沒見過的鳥哩!」他說道。
一藤太站在走廊上,環視了湖面一會。
阿繁在背後跟著,一面凝視著秋陽下顯得益發透明白皙的加乃的頸項。
加乃靜靜地走出去。
阿繁是林家的女僕。
「不要緊嗎?」
悲哀的話,任誰都挺悲哀的。愛慕自己多年的立花十郎太也很悲哀,而自己始終仰慕著的佐佐疾風之介,從船祭那一夜見到的他的側面看來,似乎也過得並不很愉快。
怕身子因而解體似的,加乃小心翼翼地踩著腳步,經過走廊,走下院子。
是磨刀匠林一藤太告訴自己那是鳥的。
正待要走出小門外,林一藤太從通往磨刀場子的走廊上叫住她:
在不知道是鳥之前,加乃幾乎每天都在揣測這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她絕沒想到這原來就是鳥。它閃閃發光的樣子看上去很是單純,根本不像是生物。
加乃走到大門那兒時,阿繁便從後頭追了上來。
「有可能不是鳥吧!」
這個生於石山的十八歲女僕,特別受到加乃的疼愛。五官雖不怎麼好看,但卻有一股溫柔的氣質。
離黃昏還有一會兒,午後微弱的秋陽從湖那頭斜斜地照過來。
醫生回去之後,加乃就像交代完每天的功課似的,在床上輕鬆地翻了個身,凝望著走廊那頭像一張藍色的板子一樣呈現在自己眼前的那片湖水。
有時,倘若陽光正好,那發光的小東西便會發著亮光從空中落到湖面上。這一切看在加乃眼裏,卻顯得如此地無常脆弱。
「不要緊嗎?」
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不也就像這樣嗎?加乃心想。
「亮晃晃的東西?哪個?」
加乃一邊凝望著水鳥群那白色的光芒,一面反芻著一個月以來每天困擾著自己的思念。驀地,她興起了站在外頭陽光下的念頭。許久以來,她不曾這麼過。這時,她突然想好好地曬一曬秋陽,吸一吸外頭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