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一章 賜死 利休

第一章 賜死 利休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二十八日 早晨
京都 聚樂第 利休宅邸 一疊半

利休第一眼看到宗恩白皙的瓜子臉,便覺得她是個行事穩重、心思敏銳的女人,為之傾倒。她是個將心靈深處的柔韌表現在臉上的女人。
「怎麼了?」
我想讓那個高傲的男人見識美的深淵,挫一挫他的銳氣——
睡在隔壁房的妻子宗恩秉燭現身。看來她果然一夜未闔眼。
擔任秀吉的茶頭,抱著那種念頭度日,一晃眼就過了九個年頭。
「在你臨終之前六神無主,胡言亂語。請原諒我。」
——那個卑鄙的男人。
並非高價的舶來品或知名茶具才美。
「我認為,女人是一種愛鑽牛角尖的生物。」
宗恩點了點頭,但是好像還想說甚麼。
「颳著暴風雨,真是辛苦他們了。」
——我的一生……
利休目不轉睛地凝視妻子。宗恩像是在反抗似地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然後緊咬嘴唇。
「妳想問甚麼?」
利休感謝妻子的剛毅。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深深點了點頭。宗恩只要從輕微的偏頭方式和眼神的流轉,就能洞悉利休內心深處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不就好了嗎?」
「我不會低頭道歉。」
——原來宗恩指的是那個女人啊。
只對女人和黃金感興趣、卑鄙又傲慢的男人,成了掌握天下政權的人。我真是生不逢時。
利休注視宗恩。她年逾花甲之年,但高雅的臉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艷麗。妻子說出了利休意想不到的嫉妒。
兩人坐在緣廊。
宗恩舔了舔嘴唇。似乎相當難以啟齒。
「妳這句話真奇怪。」
而宗恩有個擔任能劇的小鼓師、負責伴奏的丈夫。
十九歲時,利休殺害的女人。
「我能夠待在你身邊,覺得很幸福。」
如此一想,心情頓時輕鬆了些。
宗恩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大概是從和利休產生肌膚之親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他的內心最深處。
半夜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拍打屋頂的聲音刺耳,更添煩悶。
凝眸細看鉛灰色的明亮地面,又圓又大的顆粒在茶庭裏到處彈跳。拇指大小的大冰雹從天而降。
一道粗大的閃電在不遠處,將黑暗垂直劈成兩半。
「好大的暴風雨。」
只為了在寂靜之中,享用一杯茶而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地鑽研,為的是從一杯茶中享受活在天地間的無上幸福。
士兵大概沒有遮風避雨的屋簷。
這間宅邸從兩天前,在秀吉的一聲令下,被三千名士兵包圍。為了救出利休,難保不會有哪位大名揮軍前來救援。利休身為美的權威,足以挽起戰端,令秀吉忌憚三分。
「這樣可以嗎?」
其言不虛。利休活到七十歲這把年紀,雖然和好幾個女人溫存過,但打從心底認為,宗恩是最棒的女人。她對事物敏感,是個風趣的女人。實際上,沒有一個女人比宗恩更得利休的心。
斗大的雨滴打在青苔上。
宗恩的語調比平常更平穩。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利休搖了搖頭。
她依然欲言又止。
一想起那個男人的臉,利休就感到怒不可遏。
隨即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
「胡說八道。妳不可能不知道我竭誠待妳吧?」
「我早已心裏有數。如果要看你向關白大人乞求饒命,我寧可也遭殺害,好圖個痛快。」
「是的。你心裏是不是有個喜歡她更甚於我的女人?」
黑暗中,沒必要點兩盞燭火。若是雷電交加的夜,利休只想感受閃電。
「別再說了。我要洗臉,拿新的長襯衣給我。」
利休的語氣中夾雜著焦躁。
利休心中升起一股無處宣洩的怒意。
「妳儘管問。」
馬匹在茶庭的覆瓦土牆對面嘶啼。
「妳說甚麼?」
因為,他今天就要切腹——
即使數度搖頭,將那個尖嘴猴腮的禿頭男人的臉逐出腦海,那張臉卻又旋即浮現。每當此時,利休心中便會充滿憤怒,猶如釜中沸騰的熱水般怒濤洶湧。
宗恩害怕地將身子挨過來。
「當然奇怪。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問你。」
「是。」
「我問你,你是不是有個心儀的女人?」
就這樣歲月流逝,五十多歲時,利休的前妻去世。等待服喪屆滿,利休迎娶宗恩為正房妻子。
事到如今,就算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人」也毫無意義。
閃光不時照亮茶庭,雷聲轟隆作響。這正是今天的天地饗宴。
利休從褥墊起身,打開紙拉門。黑暗中又發出光芒,庭院染上一片黃光。
「如果事到如今才低頭賠不是,我老早就辭去茶頭的職務,找個地方隱遁了。我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是因為……」
利休從來不曾說出口,也不曾告訴任何人。
「妳究竟想說甚麼?」
發現微不足道的美,一一累積,致使一杯茶中充滿了強而有力的靜謐之美。
「春天少不了暴風雨。熄掉燭火。」
利休和宗恩結識,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利休當時三十歲。
那一瞬間,利休想到了一件事。
雨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漆黑之中隱隱透著藍色,新的一天即將展開。
這名丈夫不久後過世,利休開始照料宗恩的生計。
松樹和羅漢松的枝椏隨風彎曲,鳳尾草和草珊瑚任雨拍打。
當時,利休已有妻子。
——那個女人。
自己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一切都是那個可恨的矮子害的。
雖想進入心無旁騖的靜謐心境,但是距離那種境界頗為遙遠。
「是。」
縱然躺在寢室的薄蓆上,滿腦子想的卻都是那件事。
「說不定會累及妳和孩子們。」
無論大小事,利休鮮少一再確認。
別發牢騷了。自己和那種卑鄙的男人扯上關係,真是愚蠢至極。
在燈光朦朧的小間中,把玩手中令人玩味的黑樂茶碗觸感。
雨聲格外激昂,黃色閃光照亮了紙拉門。
即使上了年紀,這個女人卻不可思議地青春永駐,柔軟的肌膚總是散發出一股香甜的氣味。
她以手撐地,低頭賠罪。
「甚麼事?」
「你一直在想某個女人吧?」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近來,秀吉容易激動。難保他不會高喊:把利休的眷屬一併綁在柱子上刺死!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儘管如此,那個女人凜然的臉龐,利休不曾或忘。無時無刻住在他心上的女人。她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得太過理所當然,利休也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只對美的事物磕頭。
「是……」
宗恩的聲音夾雜在雨聲中,聽不太清楚。
驅動天下的,不只是武力和金錢,美的事物也具有足以撼動天地的力量。
——結果換來的是……
——冰雹啊。
但是,秀吉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登上掌握天下政權的大位,果真有他不容小覷的一面。他雖好俗麗,但若窮究美的真諦,依然能夠達到脫俗、超俗的境界。他曾展現那種驚人的潛力,令我拍案叫絕;可見他並非庸俗之輩。
可惜的是,他不懂得敬畏悠久的天地。不,他未免太過無知,一心認定自己的權勢能夠驅動萬物。
利休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瞪視寢室中的黑暗。
「女人……。我還以為妳要說甚麼,原來是女人的事啊。」
「我很清楚你愛我,但是……」
閃電和雷聲的聲勢逐漸增強,朝聚樂第而來。
——休想輕易得逞。
——難道是我的怒氣上達天聽了嗎?
——該死的猿猴!
明明說有問題想問,宗恩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利休只以眼神表示原諒,站起身來時,雨勢突然增強,木板屋頂發出劇烈聲響。斗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四周。
「我早就料到你會那麼做了。」
三、四十歲時,除了前妻和宗恩之外,還有別的女人替利休打點起居,也替他生了孩子。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當然,利休是指秀吉的事。
——世界不會按照你的意思轉動。
「……可是,有時候即使在寢室裏被你擁在懷中,我也會因為像是獨自飄盪在寒冬夜空裏的寂寞而顫抖。我覺得你的雙臂明明抱著我,但是心卻像是抱著另一個女人……」
我想讓他明白這一點。
宛如聆聽松籟,釜中的水聲縹渺。
下一秒鐘,轟隆聲響撼動天地。落雷處是建於聚樂第的正中央、秀吉的三層宅邸一帶。
我想讓那個尖嘴猴腮的禿頭男人,見識一下「美」這個令人畏懼的深淵。
枯寂的壁龕上綻放的山茶花蓓蕾,其態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