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隨著年紀漸老，利休開始以狹窄的小間作為茶室。嫌紹鷗之前喜愛的四疊半不夠窄，陸續把房間縮窄為三疊、兩疊。他告訴別人「那樣才是恬靜的茶室，會讓人心情平靜」，自己也如此認為。

利休以小掃帚清掃灰塵，用乾布用力擦拭榻榻米。

利休一直讓少巖在這個宅邸幫忙泡茶。他雖缺乏茶道創意，但很勤奮，行事機敏。

利休不曾有過這種念頭。如今，他察覺到了。這間狹窄的茶室是——

利休雙手合十，吟誦自己作的偈語。他沒心情念經。

其中裝著一個小壺。

僅僅不到一坪的空間，但是對於利休而言，那裏足以充分表現出悠久的天地星辰、短暫的人生

——正因狹窄才有意思。

說窄是窄。

他用牙籤探了探小壺內，取出折疊的紙包。打開紙後，其中有兩塊小碎片。

「無妨，今天由我來。」

雖然稱為一疊半，但是正確來說是一疊台目，亦即一又四分之三疊的空間。泡茶座位正前方的牆壁稍微向內突出，但是不會感到壓迫。室內立有中柱，以側牆隔開，所以反而覺得寬敞。

夏天晴空萬里的早晨，如果到海邊泡濃茶，看起來大概就是這種顏色。

但說寬也夠寬了。

歷經漫長的歲月而變成銀色的綠釉風貌，柔和得令人光看就笑逐顏開、敞開胸懷。

塗滿整個壺的綠釉顏色深邃鮮明。

這是臨終前的茶會，利休想心情愉快地迎接客人。如果那名客人會替亭主帶來死亡，更是怠慢不得。

那是一個正好收納於掌心的綠釉平口壺，壺身上寬下窄。平時當作香盒使用，形狀高雅，壺口小。說不定原本是用來放釋迦骨頭的舍利塔。

形狀姣好的細長指甲，宛如奇蹟般發出如櫻的艷色。

——但是此言差矣。其實是因為那個女人。

「我來就好了。」

聚樂第的利休宅邸內，除了十八疊的大書院之外，還有好幾間茶室，但是利休今天決定使用一疊半。

利休自認為當時心平靜氣地專注於切炭，但其實是心浮氣躁。看了老半天之後，決定直接使用。若那是最後抵達的心境，就甘之如飴地接受吧。

利休如此認為。

綠釉的色澤遠比唐三彩的綠更濃烈，大概是幾百年前的高麗陶器。

雨不停歇。

現在心情平靜了一些。

秀吉討厭這間一疊半的茶室。第一次邀請他時，他從躙口進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這間茶室確實又窄又暗。

利休想在曾和那個女人一起度過的枯寂狹窄空間招待她。

利休打開香盒蓋，裏面放著圓形的薰香。傾斜小壺，幾顆薰香滾到掌心。利休進一步傾斜，把薰香全倒了出來。

末座裝設室床；雖是柱子和頂端都塗滿壁土的小壁龕，但是有了它，空間更顯開闊。

小指骨又白又乾，而且沒有光澤。

天地之間，有一種不容動搖的美。像秀吉這種愚昧之人，絕對無法領略徹底享受那種美的無上幸福。

分別是那個女人的小指骨和指甲。

女人出身高貴，貌美出眾，五官有一種不容侵犯的美。她肯定痛恨倭人，總是保有一副超然而威嚴的態度。眼中帶有柔和的光芒，十九歲的自己甚至無法直視。

三天前，利休在堺的宅邸寫下這首遺偈時，氣憤得喪失理智。「力圍希咄」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代表憤然咆哮。利休對秀吉憤恨難平，忍不住對天怒吼。

一旁設有壁櫥式的水屋洞庫，方便取放茶具。

利休喃喃道，將骨頭和指甲放入紅色炭火中，竄起藍色的小火焰，包覆骨頭和指甲。

是否為了接待那個女人而泡？

至今蓋的眾多茶室當中，利休最中意的就是這間一疊半的茶室。

「這間茶室不行，像牢房一樣又窄又暗。」

遠渡重洋而來的女人，利休硬將她帶來的女人。

利休從懷裏取出袋子。布料是染成美麗深紅色的上等麻布，但已經完全褪色了。

「今天就當作妳的喪禮吧。」

利休在火爐裏擺放三根著火的炭，正想放粗炭時，手停了下來。那是他被宣告要放逐到堺的那一天，親手鋸開、洗好的炭，切口粗糙難看。

這是那個女人的遺物。

——我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