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一章 賜死 利休

第一章 賜死 利休

然而,木雕是山門重層部捐贈的禮物,放在大德寺,而茶具的事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我必須為了甚麼道歉呢?」
「但是,犯不著為了賭一口氣而丟了性命……」
「她在閨房裏的表現如何?如果你告訴我的話,我就不向你要。快說、快說。」
利休重新開始泡濃茶,蒔田噤口不語。釜中的水聲一反常態地顯得淒涼,難道是因為用那個女人的骨頭煮沸的緣故嗎?
雲龍釜以釜鏈吊在天花板上。筒型的圓釜中,熱水沸騰的咕嘟聲響悅耳動聽。
三名客人進來了一疊半的茶席。他們是秀吉派來見證利休切腹的人。
那個女人看見那種花,告訴利休,它名為無窮花。
「真是個頑固的人。」
「請您見諒,這是教我茶道精神、對我有恩之人的遺物。」
首席客人蒔田淡路守忍不住問在泡濃茶的利休。蒔田從許久之前就接受利休輔導茶道。秀吉大概是知道這件事,而挑選他為監視者。
三名客人站在席邊,蒔田手上持刀。
「關白大人私下吩咐我的。縱然不是出自真心,您只要假裝低頭道歉即可。關白大人說,那麼一來,他可以一切既往不咎,也不會懷恨在心。」
利休反口一問,蒔田為之語塞。
前些日子,秀吉的使者傳達的賜死理由有二。一是安放在大德寺山門的利休木雕對上不敬,二是以高得嚇人的價格販賣茶具,淪為見錢眼開的商人。
蒔田望向壁龕。
對於利休而言,他沒有任何理由道歉。
「既然如此,你們就站在一旁看。我會妥善地自我了斷。」
利休點了點頭。但是他並不打算在那種猴戲中軋一角。
蒔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香盒,眼睛眨了兩、三下。
「那是關白大人的意思嗎?」
「不准隱瞞!我看穿了。既然如此,告訴我那個女人的故事。她是個怎樣的女人?你看上的女人,想必美若天仙吧。」
利休閉上雙眼,黑暗中清楚地浮現一張凜然的女人臉龐。
「是高麗的。」
在利休看來,全部都是錯誤的臆測。
利休曉得,秀吉一看到鐵定會想要,原本並不打算給他看,但是在博多箱崎的松原泡茶時,不小心拿出來用。利休用衣袖遮住,但被眼尖的秀吉發現,百般要求利休讓他拿在手中看個仔細。
利休迫於無奈給秀吉看,他馬上就提出要求。
利休搖了搖頭。
像是「哎呀,他對出兵攻打唐土提出異議」、「他是天主教徒」或「因為他沒有交出女兒作為關白大人的側室夫人」。
「這樣好嗎?」
「對於我而言,茶比性命更重要。」
利休搖了搖頭,但是秀吉不肯罷休。從五十枚黃金開始出價,最後甚至說要出一千枚黃金。
一根筆直伸展的樹枝像在供奉似地,橫放在它的前面。那是木槿的樹枝。今年有閏一月,所以現在是二月,但是嫩葉已經發芽。
利休附上帛紗,遞出濃茶的茶碗。純白的帛紗就是答案。
總歸一句話,就是秀吉看利休不順眼。
利休纏上懷紙,握住短刀,呼吸變得紊亂。他輕撫腹部,調勻氣息。
利休閉口不語,心情像是被人穿著鞋子,一腳踩進了不可侵犯的聖域。
「在這麼窄的空間,沒辦法砍頭。」
秀吉直視著利休,靠近他後,低聲說。
「茶冷掉了。」
蒔田偏頭不解,但是沒有進一步追問。
利休將茶具撤至水屋,拿出三方。上頭放著藤四郎吉光鍛造的短刀。
「如果您獻上那個香盒的話……」
自從被放逐到堺閉門思過之後,世人似乎紛紛談論利休受懲的理由。
「木槿在高麗相當受人喜愛。花等我上黃泉時再開吧。」
只要看看秀吉的表情,就能清楚地明白這件事。
聽到蒔田的低喃,利休回以微笑。
那一天,利休讓女人喝了茶。
他不能容許利休隨心所欲地掌控美,站在美的頂點。
「不……」
利休以手撐地,低頭叩拜。秀吉的視線停在深紅色的袋子上,直盯著它瞧。
從此之後,利休的茶道通往了寂寥的另一個世界。
蒔田點了點頭。
「這送給我。」
「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性命。」
「那個香盒是唐的東西嗎?」
利休撤下蒔田一直擺著沒喝的茶碗,以長杓舀釜中熱水,重新洗淨。
利休在室床的橫木坐下,敞開窄袖和服的前襟。
總覺得那種事情也發生在好久以前——
「關白大人在等您請求饒命。我衷心建議您只要道歉一句,馬上返回關白大人的御前。如此一來,您就不會受到任何責罰。」
「為何擺放沒有花的樹枝……」
「說到這個,關白大人總是很生氣。他說,利休手上的綠釉香盒是稀世珍品。他說自己很想要,但是您無論如何都不肯割愛。就是這個香盒吧?」
「不,我多嘴了。」
「天生如此。」
利休端出新的濃茶,蒔田慢慢地喝。以懷紙擦拭就口處,接著傳給尼子三郎左衛門。
「差不多該上路了。」
「當然,我十分清楚您沒有理由道歉。但是,那豈非在俗世中度日的權宜之計嗎?只要您低頭說一句『非常抱歉』,關白大人就不會心情不好。別說是閉門思過了,您還能恢復原本茶頭的職位。」
利休沒有停下泡茶的手。大大的右手拿著茶筅,毫不停頓地攪動。
既沒有掛軸,也沒有插花,原木色的薄板上放著綠釉香盒。
釜中的水聲宛如吹過松樹的風聲般響起。
蒔田知道,利休沒有理由獻上那個香盒。
「是女人吧?你向女人學習茶道嗎?」
利休隔著窄袖和服撫摸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