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二章 極盡奢華 秀吉

第二章 極盡奢華 秀吉

利休切腹的前一天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二十七日 中午
京都 聚樂第 摘星樓

若要泰然自若地談論治國大計,比起狹窄的小間,這種品茗的廣間更適合,廣間首重華麗。
從東山俯瞰眼前,兵馬在聚樂第的一旁聚集,包圍利休的宅邸。馬匹的嘶啼聲不時乘風傳來。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他的眼神如此訴說。
話說回來,我討厭他的銳利眼神。偏頭的方式顯得自以為是,更令我惱火。
不可原諒。
茶釜在秀吉的身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今天由堺的宗薰擔任茶頭。他是今井宗久的兒子,今年才四十出頭,是個挺不賴的茶頭。
只要是關於美的事,他就不會犯錯。因此,格外令人生氣。
在漆黑的大盆子裏裝水,紫色的花和花蕾低調地插在邊緣,花巧妙地融入金色的牆壁。
秀吉忍不住出聲啐了一句。話一說出口,內心湧現一股更強烈的憤怒。
天底下的一切都在秀吉的掌控之中。他只要動一根手指,所有事物盡在他手。人人伏首稱臣。
——我饒不了他。
無論是黃金的茶室,或者赤樂的茶碗,只要我一讚賞稍微華麗的擺設或茶具,他就會微微挑起眉毛。
「……大人請息怒。」
說到他那種時候的高傲表情,簡直讓我後悔打娘胎出世。他會以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冷峻的眼神蔑視我。
「沒事。今天是個好天氣。」
秀吉又用扇子敲了脖頸一下,背對浮現在金色壁龕上的朦朧富士山而坐;靠在扶手上閉目養神,黃金茶釜中的水聲聽起來宛如天堂的風聲。
金色的牆壁上,以淡墨描繪矗立於霧靄中的富士山。
可恨的是,不得不承認他並非庸俗之人。
——那個男人除了那一次之外,只會用冰冷的眼神看我。
態度謙沖有禮。他在行禮時會以手撐地,老實地低頭,因此無法嚴詞指責他。不過明眼人都知道,他內心在侮蔑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傲慢令人難以原諒。
秀吉的威望已經跨海抵達了天竺。上個月,印度副王的使節遠度重洋,載送馬、大砲、槍枝、甲冑等豪華贈禮而來,極力讚揚秀吉的豐功偉業,已經無人能夠顛覆他的權威。
那個男人就是千利休。
年前興建這裏時,秀吉在拂曉時將利休找來。東山的天空正好染成淺粉紅色,金色壁龕發出妙不可言的光澤。
恬靜的茶室也不差。
「是的。今晚也可望能夠看到星星。」
宴會廳的三邊有窗,採光良好,黎明時分或黃昏微光中細看,富士山會浮現在金碧輝煌中,有一種光影迷濛的韻味。
黃金的茶櫃上擺著黃金的茶具。
擺在壁龕邊的黃金茶櫃和茶具,是在皇宮獻茶給天皇時,和黃金茶室一起打造的。
「關白大人的創意之妙,令在下佩服。」
光是茶爐就用了五貫純金。茶釜、水指、建水等一套,全部使用的黃金總重約為十五貫(五六.二五公斤)。
討伐九州結束,攻陷小田原,一處不漏地準備好要懲治關東、奧州。目前正在緝繳百姓的刀械,丈量用以估算歲貢的田地面積,乃至於全國各個窮鄉僻壤也不放過。如今,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關白秀吉的權勢。
從三層高的樓閣能夠將京都的街道和連綿的東山盡收眼底。三十六峰的嫩葉沐浴在春陽下,柔嫩的模樣令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
秀吉的聚樂第中,寬敞的建地裏有好幾個館,建於池畔的這個館是三層樓,頂樓的摘星樓是視野極佳的八疊宴會廳。
他只要將放水指或茶罐的地方移動一張榻榻米的距離,泡茶座位就會產生凜然的氣韻。茶席的氣氛令人肅然起敬,感到心曠神怡。叫人生氣的是,氣氛又不會太過嚴肅,而且也不會讓人感到拘束,拿捏得恰到好處,他肯定對於現場情況的掌握瞭然於心。其他的茶頭就做不到那樣——
「上杉大人、石田大人求見。」
——卑賤的品味。
繪師是狩野永德。只有右側山麓綿延的大富士山高得令人吃驚,神態悠然,朦朧地座落畫中。饒富風趣,品味高尚。
「叫他們進來。」
除了對於鑒定茶具慧眼獨具之外,他的擺設只能說是完美無瑕。他是天下第一的優秀茶人。
壁龕插的是燕子花。
然而,僅此一次。
秀吉用扇子敲了自己的脖頸一下。
誠如其名,從這座摘星樓眺望的星空十分富有雅趣。
「如何?這就是我的茶席。風雅吧?折服了嗎?」
終於能夠拿掉長久以來卡在喉嚨的魚刺,再也沒有人能夠違逆一手掌握天下的秀吉。
可恨的是,他從來不曾看走眼。
——這下清心了。
回頭望去,又大又亮的金星浮現在窗外低矮的空中,感覺簡直就是在摘星。雖說天下之大,但坐賞繁星的茶席恐怕僅此一處。
耀眼的金色壁龕,插花是一門學問。白花顯得陰沉,黃花又不顯眼。
只有當時,傲視萬物的利休坦率地拜服。秀吉不曾如此心情暢快。
小姓因為放心而放鬆了表情。
在一旁候著的小姓縮起身子,畢恭畢敬。
在京都,這種花的花期剩下不到一個月。宗薰肯定是騎快馬從氣候溫暖的紀州採來。
但是他的眼光精準。
其中,有貼著金箔的壁龕。
為何他要露出那種討厭的眼神?
「奧妙指的正是這個。我認為它是彌勒佛坐的席位。」
「給他三分顏色就給我開起了染房!」
他為何盡想建造那種又窄又暗的茶室呢?我完全想不通——
尤其是利休裝修的草庵茶室別有風趣。山村的佈置會讓人想起在鄉下長大的孩提時代,舒適地放鬆身心。
然而,他最近建造的茶室實在太狹窄。三疊也就罷了,又不是監獄,一疊半未免令人喘不過氣,而且太過陰暗。
小姓告知客人抵達。
水開始沸騰了。
閒寂的風情會讓人心情平靜。
儘管如此——那個男人,天底下唯獨那個男人不肯認同我。
就連利休也對這項創意佩服得五體投地。
為何他對於自己的審美觀擁有那麼絕對的自負?
正因如此,令人悔恨得咬牙切齒。若只是個眼光失準的司茶者,只要將他痛斥一頓,攆出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