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姑且不論這個，告訴我奧州的事。情況如何？」

「正是。人就是這種生物。」

「風中含帶濕氣，說不定今晚會下雨。」

「似乎確實是那樣。」

——如此仍不知足，他還想要甚麼呢？

那個竹筒確實美得沒話說。

「即便利休大人和我們同樣是堺的商人，由於我們的經商方式截然不同，因此眾人都在私底下議論紛紛，說將來哪一天可能遭到這種懲處。」

「沒錯。茶道啊，是一種使人心發狂的魔鬼技藝。一旦浸淫於茶道，人便會忘我，沉溺於慾望和虛榮中。」

「原來如此。對於關白大人而言，茶道也是一項策略。」

景勝似乎徹底瞭解了。

秀吉無所畏懼地點了點頭。

秀吉搖了搖頭。景勝露出詫異的表情。

如果高價銷售茶具有罪，任何一位茶道中人受處罰也不足為奇。

「說到這個，我不懂您剛才說的名茶具。」

白粥暖胃。秀吉放下杉木筷，問宗薰：

另一個碗裏裝滿了白粥。

宗薰搖了搖頭。

「不，做不出真正的黃金。聽說有一群不肖之徒如此聲稱誆騙無知之人，騙取有錢人的金錢。」

「被宴請的兩人會感到榮譽，而沒被宴請的三人大概會心生忌妒，想知道在狹窄的茶室內密談了甚麼。」

假如景勝如此問道，秀吉將無從回答。

年輕的半東先將紅漆的木製方盤搬來，上面放著兩個紅碗和向付。

景勝不接受他的回答，頭偏得更歪了。

「魔性……嗎？」

秀吉對於景勝的回答很滿意。

「堺的富商們對於這次利休的事，大概在四處打聽吧？」

石田雖然年輕，但是個十分聰明的男人。

「宅邸的情況如何？」

「哦哦。真是精明的傢伙。」

景勝眨了眨眼。

「沒錯，我就是看那張自以為是的臉不順眼。」

「這話倒不無道理，但是你不懂茶道。」

「願聞其詳。」

秀吉點了點頭，讓景勝繼續說下去。

「胡亂哄抬劣質茶具的價格，根本是天理難容的生意人。因為太不道德，所以關白大人決定了這次的處分。」

「我聽說，南蠻有一種名叫鍊金術的秘術，能夠將鐵或銅變成黃金。」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那也是茶道的魔性使然，得到名茶具的人會驕傲自大，誤以為自己變偉大了。那正是名茶具的魔力。」

「喝茶是為了養生，但是我不懂風雅之事。茶道中人會想造反嗎？」

「真有那種技術嗎？」

「我以為他會乞求饒命，但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涼菜的盤子上裝的是烤鳥肉，大概是鸜雉。

不惜高價收購，擁有最多件世上名茶具的人，正是秀吉自己。

兩年前，因為錢滿為患而生厭，將五千枚黃金、三萬枚白銀堆積起來，分給朝臣和武士。那一天，秀吉好不痛快，但是隔天早上一覺醒來時，一種味如嚼蠟的寂寥襲上心頭。如果要做那種事，即使是土塊，欣賞名茶罐還比較能夠滋養心靈。

倉庫裏堆滿金銀財寶。除了士兵、槍枝、名刀、書畫之外，美女和官位也多到令人饜足。這座聚樂第的壯麗程度更是不在話下。

「你要知道，茶道也有各種功用。如果要作為勾引人心的手段，沒有比這種東西更方便的了。」

這些是顧慮到景勝的菜式。說到壁龕的燕子花的擺設也好，今井宗薰是個相當細心的茶頭。

秀吉問上杉景勝。

秀吉的腦海中，浮現利休的弟子細川忠興和古田織部的臉，那兩個傢伙不曉得會做出甚麼事。

秀吉用扇子敲打自己的膝蓋。

景勝點頭。

為何他能夠那麼輕易地找出美的事物？

「若是歷世名刀也就罷了，但茶罐只不過是陶器吧？尋常的土塊，為何價值高達三千貫呢？我完全不能理解。」

去年夏天，進攻小田原之後，秀吉對整個奧州展開懲治，但是武裝暴動和叛亂接連發生。在情勢仍不穩定的這個時期，負責壓制北方的上杉景勝率兵上京，並且替秀吉效力具有重大意義。

「它能夠挑逗人心的細微之處。」

秀吉一面聽諸多關於東北情勢的事，一面喝了幾杯酒，慢慢將五菜兩湯的餐點吃下肚。

「不過話說回來，利休那傢伙的宅邸就緊鄰著這座聚樂第。我認為，如果襲擊那裏，簡直就是對上造反。如今日本難道有那種蠻橫之人嗎？」

景勝似乎並不接受這種說法。

——名茶具為何是名茶具呢？

「我還是無法理解。不管賣方把價格抬得再高，只要沒有人買，東西就賣不出去，這是生意之道。應該是茶道中人不討厭高價，反而欣然想要高價品吧。我是個大老粗，不懂他們的想法。據我打聽，即使是三千貫的茶罐，茶道中人也趨之若鶩。這令我感到非常匪夷所思。」

秀吉一再重提。

舉例來說，他會從一百個並排的竹筒當中，挑出一個當作花器——

「感覺空無一人，鴉雀無聲。」

我倒忘了。沒錯，那個男人雖然外表道貌岸然，但原本只是一般的魚販。

「意思就是，一旦開始熱衷於茶具和擺設，就會陷入無底泥淖之中。」

「雖說是春天，但上杉大人一直在外征戰，想必您感到體寒。」

不，不對。那不可能是幻術或騙術。因為他不可能使幻術或騙術，所以長期以來，才會讓他負責掌管品茗會的事務。

「那和茶道有甚麼……」

秀吉低吟道。真是洞悉人心的聰明人。

商人貪財是天經地義。尤其是堺的商人，父子之間互相欺騙的貪婪者也比比皆是。

「那正是利休那傢伙的罪狀。」

——為何？

「我準備了粗茶淡飯。這就替各位奉上吧。」

秀吉說出口之後感到心煩意亂，但一半是真心那樣認為。秀吉從利休身上學到了如何鑑賞茶具，聽著利休說話，無論是茶碗或茶罐，都能從中感覺到寬廣無垠的氣息，彷彿看見了宇宙，十分不可思議。

景勝眺望屋外。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幾片灰色的雲。

「我話可是要先說在前頭，國外傳進來的名茶具果然是好物。將之拿在手中的人，能夠擦亮心中的明鏡，甚至能從茶罐的釉彩上領略宇宙深奧的景致。看的人如果沒有涵養，那就只是土塊。也就是說，名茶具會挑選持有者。」

「天氣變陰了。」

「慾望和虛榮……」

打開湯碗的蓋子，散發出味噌的香氣。薑絲灑在大鯉魚的切片上。

謙信的養子景勝上京，從昨天起派出四百把弓、槍，以及三千名士兵，包圍利休宅邸。景勝直接穿著陣營內的鎧甲來。

——商人……

「茶道之中，潛藏著使人心發狂的魔性。你不明白這一點。不，你還是不知為妙。」

茶頭今井宗薰現身打招呼，在茶道口低頭致意。

秀吉偏頭不解，還是覺得非常奇怪。利休擁有無與倫比的美感。

乃至於茶棗也是如此。排放一百個由同一名工匠製作的黑漆茶棗，他一定會正確無誤地挑出最美的那一個。不管重新洗牌幾次，他都會準確地拿同一個。

秀吉有點餓。茶道最大的樂趣，就是品茗之前的菜肴。

石田三成悄聲低語。

景勝偏頭不解，坐在次席客人的席位上作陪的石田三成開口對他說：

上杉的家風好武，縱然愛好茶道，也不會浸淫其中。

秀吉趨身向前。假如有那種技術的話，就能隨心所欲地驅動天下。

「端上來。」

「我們堺的商人揮汗搬運貨物，拚命累積蠅頭小利。然而，利休大人的經商方式卻截然不同。就算將長久以來聞名於世、從外國傳入的名茶具以高價賣出是理所當然，但利休大人不管是新茶碗或竹筒，都用花言巧語哄騙買方，硬冠上名茶具的名號，訂出遠高於同樣重量的黃金的價格。他有騙人的聰明才智，因此所有人都不疑有他，把錢掏出來交給他。他簡直是個使用幻術的商人。」

「經商方式不同是甚麼意思？」

「看來他是個令人惱火的男人。」

宗薰稍微想了一下，然後開口說：

——不，可是……

——那是幻術嗎？抑或是騙術呢……？

「我打個比方，假設你有五名家臣。只宴請五人中的兩人到狹窄的茶室，給他們欣賞上杉家的傳家寶。被宴請的兩人，心情如何呢？沒被宴請的三人，又作何感想？」

無論是竹節的模樣，或者是稍微彎曲的弧度，都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氣度，讓人覺得非那個竹筒不可。

「可是，也有有趣的使用方法。」

三十五、六歲的景勝叩拜，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