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三章 懂與不懂 細川忠興

第三章 懂與不懂 細川忠興

利休切腹的十五天前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十三日 晚上
京都 吉田 細川宅邸 長四疊

「修習茶道……」
的停泊處沐浴在春天黃昏的遲暮之中。山色是朦朧的藍,吹過河川的風清新宜人。
利休頓了一下,抬頭仰望東方的天空。十三夜裏的月亮既紅又朦朧,在山邊露出嬌容。
五十多人的隊伍中夾雜著騎馬武士,高度戒備著簡陋的轎子。
織部和忠興目不轉睛地目送江船遠去,直到船頭的火炬完全消失在深藍帷幕的另一頭為止。
「我認為,自己是個有福氣的人。畢竟,我即將成為菅丞相。」
「毋須花卉,也不用任何東西。打開窗戶,在茶庭擺設香爐,薰香晚風如何?如果聞著似有若無的香氣,茶釜的水聲聽起來或許也會格外幽雅。」
利休強顏歡笑,詢問織部和忠興。
織部握住利休的手,話中果然也充滿了力量。
「我想把茶具分給二位。如果知道你們會來這裏的話,我就帶來了,但是已經派人送到宅邸。」
為了平息秀吉的怒氣,利休也已經親自奔走;拜託弟子當中親近秀吉的人,像是來到京都的會津城主蒲生氏鄉、攝津的芝山監物等向秀吉請求饒命,但是秀吉的怒火始終不見平息,終於演變成了今天的放逐。
織部一臉不滿,利休以眼神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忠興一問,利休闔上雙眼。隔了半晌,若無其事地搖頭。
「那種東西……」
細川忠興低喃道,並肩而立的古田織部輕輕點頭。對面出現了一排隊伍,從沿河的街道而來。
「那很有意思。讓晚風在茶庭裏飄香的雅趣,非得在這種春天晚上才能辦到。香最好選用舞車。」
織部的聲音在顫抖。
古田織部抬頭看月亮,思索良久,輕輕拍手。
他對站在一旁的武士說了甚麼。身穿黑色甲冑的武士是富田左近,告訴忠興今天利休要被放逐。左近也是茶道中人,是利休的弟子。
——秀吉這個男人……
利休深深一鞠躬,背對兩人搭上江船。
忠興和織部低頭致意,利休深深一鞠躬回禮。
「那未免太……」
忠興搖了搖頭。如此一來,豈非像是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在交代遺物嗎?
在這種嬌艷的藍色向晚,如果甘甜的香氣從某處飄來,會益發達到逍遙於另一個世界的心境。織部不侷限於利休的教誨,是個擁有大膽審美觀的男人。
「人好像來了。」
利休低喃,眼神平靜。那是煩悶許久之後,最後看破的表情。
「會清楚看見人的驕傲和自卑。我老早就察覺到了關白大人的內心世界,但是不想扭曲自己的茶道之路。結果,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我甘願承受。」
下級武士分別搭乘三艘船,船伕以篙頂岸,船隨著淀川慢悠悠的水流而下。
一對生離的男女在祭典的花車前跳舞,偶然重逢——。沒有比這種香更適合遙想人世的悲哀和重逢的僥倖。
那是取名自能曲的香。
利休無力地搖了搖頭,眼睛底下形成了大大的黑眼圈。他肯定相當悔恨,氣得咬牙切齒。
「真的只要忍耐一陣子。」
「欣賞紅色的月亮也是樂趣一件。若是這種晚上,你們會擺設何種茶席呢?」
忠興快步靠近,不禁捧起利休的手:那是一對柔軟的寬厚手掌。
或許是感覺到視線,利休抬起頭來。他注意到這邊,舒開皺緊的眉頭。
利休招了招手。
利休為數眾多的弟子當中,織部是反骨的彪型大漢。假如秀吉想要利休的命,難保織部不會揮兵救人。織部在這一帶的山城西岡擁有歲貢三萬五千石的領地和士兵
利休的眼眶泛淚。他假裝抬頭看月亮,擦拭眼睛。
織部和忠興原本打算在遠方目送,但既然利休招手,只好走到他身旁。富田左近體貼用心,讓下級武士後退,從遠方圍觀。
「犯人的待遇啊。」
即使從遠方,也能夠清楚看見利休的憔悴身影。他弓著寬大的背,縮著脖子。
「我想盡了辦法,關白大人想必遲早會取消懲罰。」
「可是,就算是關白大人,這種作法也未免太惡劣了……」
「我老了……」
「如果做太明顯的事,恐怕會累及二位。請二位小心。」
古田織部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利休對他搖了搖頭。
對於別人不願曝露的弱點瞭若指掌,令忠興感到驚訝。故意派茶道的弟子左近負責指揮放逐利休的隊伍,這種殘酷的點子是常人想不出來的。
「適合用哪種香盒呢?月亮是紅色的,所以若是使用綠釉的香盒,我想,一定十分富有情趣吧……」
「好,再不啟程的話,會給富田大人添麻煩。我非常感謝二位前來送行。」
「近來,關白大人的自以為是,真是讓人看不下去。簡直沒有掌管天下之人的寬容大度。」
武士命令挑伕將轎子放在停泊處的河灘,下馬掀起草簾。一名身穿鼠灰色道服的男人下轎。
「謝謝你們。不過,情況進一步惡化,大概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是被放逐到堺的利休。
利休八成想說,他雖然被處以流刑,但是像菅原道真一樣,是因為無端的讒言而受害,但始終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