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三章 懂與不懂 細川忠興

第三章 懂與不懂 細川忠興

——這個茶碗的手感很好。
從此之後,忠興拚命地模仿利休的茶道,認為若是無法鑽研出新的創意,起碼要成為正統的繼承人。
——太亮了。
「因為裂了,所以無法獻上。」
仔細一瞧,盒蓋裏面寫著托鉢和尚,名稱大概是取自茶碗的形態線條和緩地延展。
沿著踏腳石,爬上緣廊。吉田宅邸的長四疊茶室沒有做躙口,朝北的緣廊上有紙拉門。
打開紙拉門,看見幽齋端坐著。茶釜中的水聲寧靜,低矮的燭台上點著亮晃晃的燭火。
紙拉門上映出人影,方才打水到洗手缽的男人就在眼前。
將茶筅泡入熱水中,雙手捧住茶碗緩緩轉動,替茶碗溫杯。
——茶碗啊。
雖說是年長自己多歲的先進,但是被利休拿來和古田織部相提並論,如此一口斷定,忠興覺得自己彷彿被蓋上了無能的烙印,很不甘心。
放在火爐上的茶釜的是阿彌陀堂,這也是利休送給他的茶具,直立的釜口跟釜肩和緩的線條頗富雅趣。
忠興擊掌喚來同朋眾,命他準備。
父親起身,忠興不再留他。
忠興的父親幽齋除了傳授《古今和歌集》的語句精要之外,精通古法規矩、能樂、音樂、烹飪等各種技藝。幽齋和利休也有深厚的交情,走在獨樹一格的茶道之路。
從京都被放逐,甚至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的利休,究竟給了自己甚麼呢?那應該正是利休對忠興的評價。
「我也一樣。他馬上就把它收了起來,令人有所顧忌,甚至不好意思提出看一眼的要求。」
忠興用長杓舀洗手缽的水洗手,清水冷冽。大概是不久之前,才剛從井裏打水過來。
忠興瞪視正要起身的父親。
忠興無法壓抑雀躍的心情,解開了白綢的結。解開出現眼前的桐木盒的繩子,打開蓋子一看,出現了黃色的仕覆。仕覆的正中央大幅凹陷。
忠興姑且回答,但是那種答案不可能過關。
「這座燈籠能不能藏在府上呢?」
忠興依照父親的要求,坐在泡茶座位。
忠興情緒昂奮,心想:難不成是那個綠釉香盒嗎?如果放進兩、三層的嚴實盒內,正好是那個大小左右。
那座石燈籠是不知何時,利休送給他的。利休盛讚石頭的完美比例,凜然的形態四平八穩。雖然放在茶庭太大,而且太過霸氣逼人,但是唯獨這座燈籠,忠興想要時常看到它。下鄉到丹後的城堡時,忠興捨不得與它分離,特地讓工人搬過去。
「你只是有樣學樣。利休沒有這樣說過你嗎?」
忠興無言以對。利休確實如此指摘過——
「進來。」
「是啊。其實,我剛才也看著包裹在想:說不定會是那個;但是後來又開始覺得應該不是。他不可能把那種頂級貨交給你這種毛頭小子。」
「請等一下。您的意思是,我不懂茶道嗎?」
「你讓我喝到了一杯好茶。這杯茶適合這種月色朦朧的晚上。」
利休這麼問時,忠興當然立刻點頭答應。
幽齋放鬆地蹲坐。他是個長年四處征戰沙場的男人,所以即使上了年紀,仍有一股悠然的氣魄。他的五官和落髮的頭十分相襯,臉上透露著一種不為任何事物所動的堅強意志。
他以手巾擦拭洗淨的手,又眺望石燈籠。
「不,看該看的事物才是人生。」
被父親反問,忠興窮於應答。茶釜的蓋子沒蓋上,發出水滾的聲音。
「利休不曾擺出來給我看過。有一次,他在加炭添香時,我從他的手中瞄到了一眼,那是個好香盒。那個綠釉香盒是高麗的古代物品。在利休為數不少的茶具當中,那無疑是頂級的物品。」
「我要開囉。」
這間長四疊的茶室是由忠興裝修,保有書院的氣氛,能夠享受古雅的風情。火爐旁豎立刨掉粗松樹皮的中柱,側牆上漆,隔開泡茶座位。忠興讓人將蘆葦的天花板做得稍微高一點,所以夏天也很涼爽舒適。
忠興一出聲,室內發出父親幽齋的聲音。
利休原本是為了當作拒絕的藉口,但是打缺了一角之後,反而變成利休更喜歡的形態。比起太過完美的形式美,將缺陷美視作更為崇高之物並加以讚頌,這是自從村田珠光以來,喜好特殊事物的侘茶人的習慣。
利休究竟打算將那個綠釉香盒交給誰呢?或者,他不打算交給任何人呢?一思及此,春天的晚上更加令人苦惱。
「那麼……」
隔著茶室的紙拉門看見燈光。
「你猜猜看,他派人帶來了甚麼?」
「我以為你學到了更精深的事情,真是個資質平庸的兒子。最近,不管懂不懂茶道的人,都想假裝自己是茶道中人,這個社會真是病了。」
「我認為,不管哪一條路,模仿高手的做法是一件重要的事。」
「不然你懂茶道的甚麼?」
滿心期待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他告訴這間別邸的同朋眾——月夜時,燭火要點得比平常更亮;同朋眾大概是忠實地遵守了他的吩咐,但是像今晚這種紅色月亮,燈籠的燭火暗一點比較適合。即使十三夜的月亮高懸中天,仍然紅得嚇人,而且月色朦朧。
「不對,你被利休蒙蔽了雙眼。那個男人確實了不起,但是並不代表你可以怠於鑽研創意。」
「您來了嗎?」
父親幽齋正因為不受限於利休的茶道或常識,享受毫無拘束的茶道,才能說出這句話。
用茶杓從茶棗中取茶,放入茶碗之後輕輕一抹,然後注入熱水泡茶。
忠興自從十五歲初次上陣,獲得信長頒發戰功獎狀以來,直至二十九歲的今天,四處征戰沙場,他以毫不遜色於父親的氣概活著;但比不上父親在經年餘亂世中培養出的剛毅氣魄。
幽齋搖了搖頭。
——明月若無雲陪襯,亦黯然。
忠興將它拿出來,放在榻榻米上。
「利休特地送來禮物,你用那個黑樂茶碗泡一杯薄茶給我。」
忠興不願去想,但莫非是送到了古田織部家。或者,是蒲生氏鄉?還是高山右近呢?特別受到利休疼愛的弟子有七人,忠興自負在眾人當中,自己令其他人自歎弗如。
當然,父親大概是有所顧慮,所以沒有打開看,這是利休給忠興的。雖說只是包裹的表面,但是光是別人擅自看著,忠興就感到不愉快。唯獨茶具,他不想被任何人碰觸。
打開仕覆一看,是長次郎燒的、形態豐滿的黑樂茶碗。
「你回來啦?我在想,利休給了你甚麼。」
忠興將茶碗遞給幽齋,他默默地一飲而盡。花時間端看茶碗之後,幽齋開口說:
忠興從腰刀抽出簪子,修短燈籠的燭芯。
細川忠興一回到京都,沒有馬上順道前往一条的宅邸,而是進入了位於吉田山麓的別邸。
以帛紗淨潔茶棗,擦拭茶杓。手握長杓,從釜底舀熱水,倒進茶碗。
忠興被父親一語中的,注視著父親。
父親看見兒子垂下肩膀,低喃道:
「父親大人也看過那個嗎?」
幽齋的面前,放著一個以白綢包裹的方盒。
忠興覺得像是冷不防地被人用短刀抵住喉嚨。
「忠興大人的泡茶方式只是直接模仿我的,所以無法流傳於後世。所謂風雅,就是做不同於一般人的事。像古田大人的泡茶方式就和我的相差許多,所以應該會流傳於後世。」
比起欣賞無雲的滿月,更愛被雲覆蓋的幽靜的月,這正是侘茶的精髓。
「別吊人胃口了。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他先從淀派人帶了一封信給妻子俄羅奢,因為利休派人將應該送抵一条宅邸的茶具拿到吉田的別邸。今晚,忠興不想靠近聚樂第。他覺得秀吉的性格非常卑劣。
秀吉聽到風評想要,所以利休故意將燈籠的燈罩打缺了一角。
「你從利休身上學到了甚麼?」
忠興在自己面前備齊茶具,端正坐姿。
幽齋苦笑道。
進入宅邸,穿過中門,走在月光下的茶庭,洗手缽對面的石燈籠點亮著。
「哎呀,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我從他身上學到的,當然是茶道的精神。」
「真是個無趣的男人。那麼,就沒有樂趣可言了。看見人所看不見之處,才是侘茶人不是嗎?」
「真教人失望啊。你想要的是綠釉香盒,對吧?」
忠興平常使用好幾個樂長次郎燒的茶碗,但這個和尚托鉢的手感特別好,溫潤吸附手掌的觸感令人愛不釋手。
「那麼,究竟是甚麼呢?」
忠興也打造了兩疊台目的狹窄茶室,但那只用於自己獨自泡茶飲用,思考事情,招待客人大多在這間長四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