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利休的臉色微微一沉。

「看起來不像楊貴妃，是因為繪師的手法拙劣？」

「怎麼可能……」

「發生了甚麼事？」

從前，利休給宗陳看過畫中女人凝望的綠釉香盒——

「沒有。目前還沒有……。不過，我想關白大人近日應該會懲處師父……」

「他沒有被擊垮吧？」

在秀吉面前時，利休身為茶頭，十分恭敬。然而，態度中經常表現出內心輕蔑沒教養的粗鄙秀吉。宗陳從以前就擔心，那遲早有一天會觸怒秀吉。

宗陳連忙打開折成細長形的信。信中沒有開場白，也沒有招呼語，如此寫道：

但是金屏風的女人身上，沒有半點媚態。

「剛、剛才，關白大人的、使者說，要毀壞大德寺……」

是利休替他安撫秀吉，取得赦免。

「那麼，這個女人是誰？看起來不是仙女。也不像是故事中的女人。她看起來像是真正活在這世上的女人。」

縱然秀吉賜死，他大概也不會從容地接受。

「是的。師父說，除了大師之外，沒辦法將這件事託付給其他人。」

「這是師父的遺言。」

「這份資產轉讓書最好別派上用場。哎，我再去聚樂第一趟，再向關白大人低頭懇求一次吧。無論如何都要求他原諒。」

「哎呀……」

少巖遞出一封信，潸然淚下。

宗陳一面起身，一面思索該怎麼說服秀吉時，頭戴竹笠、身穿黑僧衣的行腳僧從小門跑進來。他是大德寺的修行僧。

「是的。師父總是像平常一樣罵我，十分豁達。」

事到如今，秀吉才動怒。

宗陳至今因為這個問題，數度向秀吉低頭懇求。然而，秀吉的怒氣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宗陳忍不住看得入迷。

「怎麼了？關白大人說了甚麼嗎？」

大概是正因那種世俗的關係深遠，所以才會拜託宗陳見證財產繼承。

若是關於美的事，他完全不會屈自從人。不向任何人獻殷勤。無論對方是秀吉，或者地獄的閻羅王，他都不肯退讓一步。利休比今年邁入花甲之年的宗陳大十歲，但是絲毫不見衰老，總是尋求新的美感，氣勢十足。

宗陳不禁想起幾天前的這些對話，從類似遺書的紙條抬起頭來。

「她是楊貴妃。」

臨濟禪的總寺院紫野大德寺內，有放置織田信長牌位的地方，此外，也有秀吉為了母親大政所開設的大型祈願所天瑞寺，秀吉確實經常造訪大德寺。

——利休討厭秀吉到這種地步嗎？

宗陳從待在堺的南宗寺時開始和利休來往，所以兩人已經有三十年的交情。宗陳給利休參禪課題，而利休邀請宗陳品茗，彼此熟知對方的心性。

前年農曆十二月，因為利休的捐贈而修建寺廟大門，於重層部興建金毛閣。聽說寺方感謝利休的捐贈，將利休的木雕安放於閣內是去年的事。

「利休大人說，要我見證這些繼承的過程嗎？」

前些日子，在聚樂第的利休宅邸見到一幅漂亮的畫。貼金箔的屏風上，畫著一名膚白勝雪的美女；彷彿活生生地坐在那裏，表情柔和地微笑。

二十年前，是利休捐獻成為大德寺住持所需的五十貫文錢給宗陳。當時，利休一人捐了百貫文，千家整個家族又捐了兩百貫文。此後，利休偶而會布施多出來的財物。

「事、事情不好了。」

利休是古溪宗陳的禪弟子，同時也是金援宗陳的大施主。

吃完早齋時，玄關傳來有人造訪的聲音。小和尚前去查看來者何人，立刻從走廊衝了回來。

宗陳又將目光落在信上，在接近末尾的地方，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市原里位在從京都往北一里的山谷中，四周是葱綠茂密的杉樹林，但是因為距離京都近，所以連百姓家中都充滿了風雅的情懷。

「不管是再美的女人，最後都會變成一具骷髏。我經常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哎呀，還是敵不過美女的吸引力。如果真有這種女人，我說不定會拋下佛法和寺廟，跟女人私奔。」

「感激不盡。」

他是個非如此不可的男人。

前些日子，宗陳在聚樂第拜見秀吉時，秀吉對宗陳大發雷霆。

利休開心地笑了笑，將薄茶的碗遞給宗陳。雖說是廣間，但是宗陳頭一次看見利休在那種艷麗的屏風前面泡茶。

「那也是你心中老實的感想啊。」

「師父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昨天晚上，他寫信說：後事想拜託大師。」

宗陳問道，但是利休搖了搖頭。

「我馬上去。」

接下來的好幾行寫的是好幾處的田地、建地、財產的目錄，以及繼承那些資產的孩子名字。從祖先手中繼承的部份，加上利休賺取的部份，千家有相當多的資產。

「木雕的事，利休大人一點錯也沒有，簡直是找碴。我再去請求關白大人一次吧。」

「這是高麗的女人嗎？」

一來到玄關，一名在利休宅邸見過的男人，一臉悲壯的表情站著。他的名字應該是少巖。

喝完茶之後，宗陳問利休：

即使身在山村中，宗陳也經常替利休擔心。如今，利休如坐針氈。

古溪宗陳從前是大德寺的住持，如今也以長老的身分，和大德寺有深厚的關係。

他曉得楊貴妃的畫，她是唐朝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扭腰擺臀、妖艷地流目顧盼，像在勾引人似地看著觀畫者，是一般既定的圖案，點綴的花固定是華麗的牡丹。

「我常常經過那道門。難道要我從利休的胯下鑽過去嗎？」

圖案僅僅如此，但是女人貌美如花，令男人忍不住多看她兩眼。看著看著，就想湊近摟著她的楚腰。連捨棄世俗的宗陳，腦海中都勃然冒出對女色的貪戀。

去年夏天，他獲得原諒，一回到京都，就發現寺廟大門前蓋著雄偉的樓閣，其中安放著真人大小的利休木雕。那變成了這次騷動的火種——

一旁畫著木槿樹。筆直伸展的枝椏上，開著好幾朵白花。白花的正中央，透出一點紫色。

所謂問公事錢，指的是千家本業出租倉庫相關的專利權。除了堺之外，在佐野也有那種專利權，將倉庫租給鹽魚座的租金就會進帳那麼多。白銀一兩為四文目三分（約十六公克），若是百兩，換成白米大致上會進帳三、四十石的租金。

三年前，宗陳觸怒秀吉，被流放至九州。

行腳僧話還沒說完，宗陳綁緊草鞋的鞋帶，跑了起來。

宗陳低呼一聲，趕緊閉上嘴。

「是嘛……」

「是利休大人派來的人。」

那麼頑固的男人也是百年難得一見。

因為大德寺山門的那件事，說不定有了甚麼變動——

禪僧古溪宗陳在這個山谷開了一間寺廟隱居。

接下來的一句話吸引了宗陳的目光。

不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女人身上洋溢著鮮活的生命力。

現今住宅是指，堺今市町的宅邸。利休命令有孕在身的妻子宗恩在他死後，閉門思過。這八成是在對指桑罵槐，暗批秀吉。

她身上穿的深紅衣裳宛如仙女的羽衣，隨性地斜坐。五官凜然端正，水靈的眼眸凝視著放在面前的綠釉香盒。雖然柔和地微笑，但是掩不住有些落寞的神情。

「大師也還沒擺脫女色的困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