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將閒當作訓戒解釋，就會令人感到厭煩。但若是解讀為理想的寂靜心境，倒是可以理解。那麼，利休這傢伙是以何種心情，擺設這幅掛軸的呢？

家康接著鑽過，打直腰桿，嚇了一跳。

「單純的熱水，竟然如此美味。」

利休身穿褐色道服，默默地在家康面前彎下腰來。

眼前出現土牆，低矮處開了一扇方窗。走在前頭的利休低頭彎腰，穿過那裏。原來那不是窗口，而是需要彎腰鑽過的小門。

家康早政宗一步，從關東上京是前天的事。秀吉因為前往尾張鷹獵，所以尚未晉謁。等他回來之後，自己究竟會受到何種處置呢？對於秀吉完成統一天下的雄圖霸業，家康的性命想必具有重大意義。

又有一扇門。像斗笠般的茅草屋頂底下，是左右對開的竹簾門。

外表裝得乖巧，肯定是他們再擅長也不過的事了。世上流行的事物真是莫名其妙。

——意思是叫人要保持內心悠閒自得嗎？

半東上前迎接，家康站了起來；整理短和服外衣的前襟，穿上竹屐。站在院子裏，腳踏舖路石，穿過落地的竹簾門。從那裏開始是茶庭、茶道的地界。一同前來的本多平八郎和年輕武士沒有穿過竹簾門，目送家康的背影。

這裏的茶庭或許張了好幾層結界，越往裏頭走，越覺得被引進另一個世界。

眼前茶庭的一草一木像是利休親手修剪過般清爽，陽光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照亮鳳尾草，家康總覺得就連鳳尾草都聽從利休的命令，隨風搖曳。

「說不定他會在茶裏下毒。聲稱你病逝是一種殺人不著痕跡的高明作法。」

——他打算殺我嗎？

利休邀請家康享用早茶。

或許「閒」這一個字既非戒律，也不是憧憬的境界，而是試圖獲得悠閒的堅定決心——

宅邸的年輕人在大門迎接。

「茶室準備好了，請進。」

「真的。明明是平凡無奇的熱水，卻洋溢著一股芬芳。」

——活著的一大要事，就是每天迎接清爽的早晨？

在涼亭稍待片刻，從對面傳來水聲。似乎是故意從水桶將水倒進石製洗手盆，發出巨大的聲響。

家康忍不住出聲讚歎。

本多平八郎由衷佩服。茶屋四郎次郎盯著熱水，不打算喝。

「他應該不會那麼亂來。」

家康一面想著這種事，一面用手巾擦手。

陪同前來的本多平八郎等六名家臣，和茶屋四郎次郎隨後會進入相同擺設的跡見。

四郎次郎的話言猶在耳，家康感到異常地口乾舌燥。

半東端著裝熱水的茶碗過來。家康將熱水送入口中，一種難以言喻的柔潤滋味在嘴裏散了開來。大概是以上好茶釜，慢慢地將優質井水煮沸。

自從在信長的安土城第一次見面之後，家康偶而會喝到這個男人泡的茶。對他的印象是：個頭高大的男人，一個值得稱讚的茶頭。不過，他讓人有點毛骨悚然，猜不透他心裏在想甚麼——

家康離開作為京都落腳處、也就是富商茶屋四郎次郎的住所時，四郎次郎制止他，說：利休會不會殺害你？

袴付的壁龕上，掛著一幅以隸書寫著「閒」字的墨寶。家康偏頭不解。

清淨的水令人神清氣爽，他又以長杓舀水洗臉。

這個茶庭儼然是悠閒的桃花源。茶室裏鋪著薄木板，沉穩的風情使原本提高警戒的家康，開始慢慢卸下了心防。

如同四郎次郎所說，家康確實感覺到生命有危險。如今，伊達政宗有謀反之嫌，家康居中勸說，說不定秀吉認為他和政宗有勾結。

——茶人這種人。

今天的客人只有家康一人。

庭院裏有一間獨棟的袴付。寶形建築的屋頂，果然也是以絕妙的角度翻揚。這間宅邸的主人，似乎想讓自己的美感浸透至所有事物才肯罷休。連帶路的半東身上的褲裙摩擦所發出的利落聲響，聽起來都如此悅耳動聽，難道是心理作祟嗎？

冷冽的水使心情凜然繃緊。

不一會兒，利休現身。

他在石製洗手盆洗手漱口。

德川家康看著利休宅邸的大門，撫摸自己的喉嚨。雙層門上方有簡潔的細格窗，瓦頂翻揚的角度優美。在京都也很少有如此雅致的門；一扇風雅中隱含著堅強意志的門。

晨曦照亮紙拉門對側，鳥語啼囀。若在這種好日子遭人殺害，或許也是天注定。

若是利休邀家康飲茶，家康隨後身亡，這顯然是利休下毒，無從推脫。

恭敬地行禮後轉身，先行走在踏腳石上前行。從背影看不出不尋常的動靜。如果看不出亭主想殺客人的殺氣，根本無法在這個亂世中存活。

「聽說南蠻有一種毒藥，會讓人的身體漸漸麻痹。服下毒藥之後，過幾天才發作身亡。利休和關白大人大概都能堅稱自己毫不知情吧。」

茶庭的苔蘚和踏腳石被灑水濡濕，春光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將踏腳石照得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