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六章 木守 德川家康

第六章 木守 德川家康

「不,我想是明朝的工藝品。」
茶釜裏的水滾了。沸騰的聲音替柔軟的心靈,注入嶄新的生命和活力。
「只有這樣。」
屋簷下的刀架上,掛著大大小小的腰刀。
家康又吃了烤麩製成的糕點、栗子、海帶;他感到口渴,想要喝茶。
那是一個體型稍大、扁平的圓形香盒。鑲在黑漆上的珠光貝殼,吸引家康的目光。
「這是高麗的螺鈿嗎?」
「讓我到水屋用現有的食材,替您準備粗茶淡飯。」
他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壺中天地別
手和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毫不矯飾。炭適得其所地放置於該放置的地方。撤掉弄濕的炭,以羽毛撣清掃火爐邊緣。
慢慢地享用美食,酒過三巡。
家康撫摸下巴。他原本期待,秀吉會派人捎口信,結果期待落了空。
「那幅掛軸中提到的『虛空忽生白』,是甚麼意思呢?」
「只有這樣嗎?」
說到這個,茶屋四郎次郎說:利休和石田三成之間,似乎有某種爭執。若是秀吉不在,他身邊負責內務的人之間大概也會發生爭吵。
家康一面點頭,一面定睛看利休的臉。或許是因為年邁的緣故,或者是有事掛心,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請讓我看香盒。」
利休的學問淵博,想到了利休這一個居士名號,而且善於觀察人。這兩個字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利休的為人,利大概是敏銳的意思。太過敏銳的男人會遭人排擠,無論是商人或茶頭,甚或武士,都難以和人保持和睦的關係。有時候最好讓敏銳的心休息——
掛軸是五言絕句。
利休端來下一盤菜,說「再喝一杯」,又替家康斟酒。
將利休斟的酒一飲而盡,那是令人心情暢快的好酒。
「做得真好。」
接著享用白飯。
鮑魚的美味也是一絕,但家康漸漸開始思考別件事。
涼菜的鮑魚是用竹串串起來風乾之後再回鍋,燉煮得軟嫩;上頭淋上仔細研磨的山椒味噌,一旁附上的小芋頭十分入味。
家康拿起紅漆的酒杯。
家康轉動脖子,緩緩環顧室內。
聰明的男人會受人重視,但是聰明過頭的男人卻會被人討厭。稍微露出一點破綻,比較會受人喜愛。
古今誰覆藏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秀吉和家康之間的關係不睦,已不是一、兩天的事。
「一般的味噌,因為塗在青竹上烤過,所以麴的氣味消失了。」
「關白大人說了甚麼嗎?」
利休一退到內側,家康又從丹田舒了一口氣。看來不會被殺害。
利休深深一鞠躬,靜靜地闔上紙拉門。
站在波浪上的妖獸大概是麒麟。螺鈿的工藝品作工精巧,具有栩栩如生的躍動感。
吃了幾道醬菜和白飯之後,酒足飯飽,陶然而醉。
小小的門只打開了一點。手一搭在門上,門板意想不到地輕輕滑開。家康以雙拳撐地,一鼓作氣地膝行入內。
我想請教一件事。」
從前,在安土、堺,或者小田原的陣營享用餐點時,非常講究的接待總令家康深受感動。身為茶頭,沒有人比利休更細心。
下一盤是酢拌鯉魚。將鯉魚、瓜乾、蓼、柚子、金橘加酢拌勻。大概是先以鰹魚和梅乾醃過,所以產生那些食材的風味。
「我認為白是光。從夜虛空產生的晨曦,無人能夠遮蓋。壺中的天地又有不同,日月總是發出靈光。我是這麼解讀的。」
「虛空忽生白……」
喝酒總是和親信一起喝。光是從早一個人悠閒喝酒就夠享受了,家康感到心曠神怡。平靜流逝的時光,消除了長途跋涉的疲憊,不,是消除了五十年人生的疲憊。
家康大方地點頭。
利休以瓶蓋造型特殊的燗瓶,勸家康進酒。
至今不知被迫對秀吉隱忍了多少次。像是去年被轉封到關八州,簡直是奇恥大辱,但是家康只能逆來順受。如今的秀吉巨大強健,實在無法違抗。
茶道口的白色紙拉門打開。
「不妨來一杯吧?」
這間四疊半的茶席很不可思議。明明一味追求閒雅的極致,就連照射在紙拉門上的晨光都顯得凜然神聖,但卻有一股舒適的氣氛,讓人徹底卸下心防;使人覺得可以在這裏暫時放下一直揹在肩上的重擔。
身旁的人大概是指石田三成。那傢伙是個精明的男人,他大概十分清楚,假如殺了我,坂東的情勢將會變得多麼混亂——
——他會不會聰明過頭了呢?
裏面是一間恬靜明亮的四疊半茶席。兩扇紙拉窗納入柔和的光線。晨光太過潔淨,彷彿光是待在那裏,連內心都能獲得洗滌。
家康在口中低喃。他不太清楚白是指甚麼。
家康掀開碗蓋,喝味噌湯。料是切成大塊的豆腐和白蘿蔔絲,味噌的味道清淡。
利休打開茶道口,捧著食案進來。食案上放著兩個黑漆的碗,裝的分別是白飯和湯;另一個紅碗是涼菜,裝的是好幾片乾燒鮑魚。
壁龕座落在正前方。
家康前天剛抵達京都,尚未拜謁秀吉。
那是剛煮好,尚未悶過的黏稠白飯。大概是要證明這是看到家康入席之後才到爐灶升火,剛剛煮好的。
其他茶頭就做不到這一點。
黃瀨戶的盤子上盛裝著一團拌青菜。家康以筷子夾起放在舌上,春意盎然的芹菜苦味在口中散開,但是繼續仔細咀嚼,鳥肉、魷魚乾、沙丁魚乾、木耳等,各式各樣的味道吃起來互相融合,正好適合當作下酒菜。
「你要不要喝一杯?」
近來,家康幾乎沒有時間獨處。
「您從關東長途跋涉,辛苦您了。氣候終於帶有春意,今天是絕佳的好天氣。關白大人吩咐在下,務必好好招待您。如果您能舒適地放鬆身心,我將深感榮幸。」
拿起香盒,以火筷夾起其中的圓形薰香,一個放在炭旁,一個放在稍遠處。
不管是被殺害也好,受款待也罷,一聲招呼都不打,委實令人不寒而慄。
「您過獎了。」
一個多月前,秀吉的胞弟秀長病逝。
「那就讓我陪您喝一杯。」
今天的茶宴,是秀吉親自邀請的。家康猜測:縱然秀吉本人不現身,大批上京的大名當中,只邀請自己一個人,是否有某種特殊的涵義?
日月發靈光
利休將茶釜放回火爐上,又用羽毛撣清掃。
「請儘管問。」
家康一請求,利休將掌中的香盒放在火爐旁。
利休再次低頭行禮。
虛空忽生白
「那麼,請您好好放鬆。」
看來那似乎是禪僧的偈頌。仔細一看,落款寫著紫野宗陳。他是大德寺的長老,信長的喪禮由他一手包辦。
「這是哪種味噌?」
家康進入茶席的次數多到令人生厭,但是依茶頭而異,有的茶席像在炫耀、有的惹人討厭、有的庸俗不堪。明明沒有特別的創意,但是如此高尚沉穩的茶席倒是頭一次看到。
家康一面想著那種事,一面獨自飲酒。
家康原本打算詢問秀吉和聚樂第的情形,但是打消了那種念頭;轉而改問宗陳的偈和秀吉賞賜的茶釜。利休抓準時機返回水屋,拿著飯桶和八寸現身。絕妙的步調,不會令人感到厭煩。
從此之後,豐臣家應該略有改變。在失去中心人物的家臣之間,肯定產生了嫌隙。那道裂縫遲早會擴大——一思及此,心情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輕鬆。
螺鈿將清澈的晨曦折射成七彩顏色,看起來更加燦爛奪目。
垂下目光,茶盒放在火爐上。蓋子半掩,但是沒有發出水聲。釜身渾圓飽滿,讓人忍不住想用手撫摸。
確實是美味的湯。家康喝了一口,佩服他考究的口味。喝第二口時,有點不甘心,覺得自己那喜歡味道濃郁的三河味噌的舌頭顯得俗氣。
利休慢慢啜飲。
「是啊。」
「餐點用盡心思,令人期待。」
家康背對壁龕坐下,重重歎了一口氣。總覺得原本緊繃的心情一口氣鬆懈,消失無蹤。生與死究竟有何差別呢?這是一間清淨沉穩的茶席,令人聯想到那種事情。
家康一勸酒,利休便接過酒杯。
以懷紙擦拭空杯的動作令家康看得著迷。利休的手動作優美。無論讓他做甚麼,動作都有模有樣。
家康發自內心地感覺到,這種茶席的佈置,大概是利休的拿手絕活。
利休叩拜。
利休打開茶道口,手拿葫蘆製的炭斗現身;將茶釜挪到一旁,開始替火爐添炭。
茶席內剩下家康獨自一人,心情輕鬆了些。對於家康而言,豐臣家式微才是最大的愉悅。
「是。關白大人身旁的人吩咐在下,您長途勞累,務必讓您舒適地放鬆身心。」
「原來如此。」
但是,家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