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七章 狂言和袴 石田三成

第七章 狂言和袴 石田三成

利休切腹的一個多月前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閏一月二十日 白天
京都 聚樂第 池畔的四疊半

「比起欣賞風景,讓我看看裏面。」
宗陳狐疑地問。
秀長的死,使得情勢轉變。
那並非佛像,而是原原本本地將個頭高大的利休雕得栩栩如生的彩色木雕。身穿黑僧衣、披袈裟,戴著頭巾,手持拐杖,像是要起身去哪裏旅行的身影。
——你們擺了不該擺的東西。
遠方看得見小小的三層宅邸。那裏的主人,如今前往尾張鷹獵。三成有一份工作,秀吉命令他在自己回來之前把事情解決。
三成轉身來到緣廊。
秀吉的胞弟秀長在今年一月病逝,秀長似乎對利休完全信賴。除了向他學習茶道之外,凡事都會徵求他的意見。
「我們向秀長大人報告過了。」
因此,若是秀長和利休一起在秀吉的面前交談,年輕的三成等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如此一來,自然傳出一種流言,說對外的政務是由秀長執掌,但對內的事務則是由利休一手掌握。
天花板上繪了一條巨龍。
「哪裏不妥嗎?」
——真是個麻煩的男人。
「從這裏可以看見聚樂第。」
「沒錯,大大的不妥。」
如果有這種方便的藉口,要譴責利休何患無詞。
萬里無雲的晴空和春日微風令人心情愉快。
廣敞的空間正前方,安放著一尊立像。
宗陳搖了搖頭。
「你提起故人,事到如今也無從對證。」
「任何一間寺廟都會表揚捐獻者,說那不妥是否有失厚道?」
他肯定認為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蠢貨。看著木雕迷濛的眼神,三成的心中又對利休湧起了一把怒火。受命於秀吉之前,三成就對利休感到滿腹怒火了。
光是挑選茶具、佈置茶室、泡茶,只要那個男人一動手,那裏便被妝點得蓬蓽生輝,宛如誕生星辰的泉水。雖然不甘心,但是他的審美眼光到達了神韻縹渺的境界。
三成回頭直視宗陳。身穿黑僧衣的老僧臉色一沉。
「豈止哪裏,我對全部都不滿。這種木雕為何放在這裏?這間寺廟祀奉的主佛不是釋迦牟尼佛,而是利休這位活菩薩嗎?」
儘管如此,他露出倨傲無禮的表情,彷彿自己身處於天地的中心。他或許自認為藏得不著痕跡,但是旁人偶而能夠窺見那種表情。
如果他公然對政務插嘴,還有辦法制服他,但是那個男人絕對不會越俎代庖,插嘴多管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他洞察人心細微之處到令人痛恨的地步,舉止圓融。
攀爬通往大德寺山門樓上的陡梯,瞭望眼前一整片京城的景致。在松樹的綠意後面,可以看見上京的家家戶戶和東山。早晨的陽光溫暖,但是風寒。
——這也是費盡心思的擺設。
三成用力地搖頭。
「你有理由申辯嗎?」
其實在那之前,秀吉雖然重用利休,但是似乎對他心有不滿。
「我沒聽說。」
——然而,他令人看不順眼。
不過是區區一介茶頭,但是沒人比他難搞。
三成欽佩不已。利休這個男人對於凡事細心周到,毫無疏漏。用心到無微不至的地步,令人無可挑剔。
「您對哪裏不滿?」
曾幾何時,秀吉曾說要在那座船岡山上興建大寺院。雖然是自己的主子,但是石田三成不免感到驚訝,秀吉居然接二連三地想到大興土木,興建寺院。如今,京都的大街小巷依照秀吉的吩咐拓寬,以土牆和護城河包圍整座京城。這個世間按照秀吉的想法在運作。
他確實是天下第一的茶頭。
「此言差矣。這間金毛閣是用千家整個家族的大筆捐款所蓋。不過,他們不只是捐獻白銀。從收集木材、雇用木工、執行工程,到指派繪師,一切都是利休施主替本寺廟到處奔走。若是表揚他的功勞的木雕,應該毫無不妥。而且關於木雕的安置,也事先向關白大人報告過了。」
半睜開的眼睛死盯著自己,令人毛骨悚然。果真和本人十分神似。
三成心頭湧上一抹苦笑,難道雕刻這尊雕像的工匠,看穿了利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內心世界嗎?
那個男人總是藐視旁人。
宗陳以銳利的視線瞪視三成。擺出一副老僧無所畏懼的表情。
年輕的行腳僧打開塗上紅土的門,發出濃郁的檜木香,一方空無一物的空蕩空間。應仁之亂燒毀之後,利休捐款在只重建第一層的山門上擴建的樓閣,就是這座金毛閣。
「那是船岡山。」
「這是因為……」
三成反瞪回去,宗陳為之語塞,無言以對。
「天皇和關白大人都會經過這道山門,一介茶頭腳踩草鞋,站在山門上,讓天皇和關白大人從他的胯下經過,簡直是對上不敬。如果要表揚捐獻的功勞,在檁木上刻下他的名字就已足夠。如果要擺放木雕的話,為何不低調一點,擺在角落?」
古溪宗陳帶頭導覽,石田三成聽見他的話,點了點頭。
大膽雄渾的線條,是出自長谷川等伯之手。樑上白浪翻捲,紅色的哼哈二將張腿站在柱子上。天花板的四個角落,綴以楚楚可憐的金色仙女雕像,垂下以色彩繽紛的珠子綴成的瓔珞。
三成暗自深深點頭。
三成盯著利休的像直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