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成連那種事情都想到了。

三成如此相信。

他究竟會以怎樣的表情，匍匐在地呢？一思及此，三成臉上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銘不同於一般稱呼，名叫挽木鞘。大概是因為碗身較深，類似刀鞘。

比起厚墩墩的大井戶茶碗，更顯雅致，所以三成教利休拿來，自己使用。

——那個男人做了甚麼？

榻榻米上擺著沒有放進袋子的肩衝茶罐，以及直接把青竹曳斷的蓋置。水翻中露出將紅杉彎曲製成的面桶。

沒錯，那樣簡直是牢房。難不成那個男人心裏一直抱持著年輕時被關在狹窄牢中的恐懼嗎？

幽暗的光線有時候會讓人赫然驚覺到人生在世的孤獨和寂寥。像是微暗的黃昏時分，若是置身於逐漸改變的淡淡光線中，便會深切地感覺到自身的微不足道。人有時候應該切身感覺到自己的卑微。

武士不需要那種乖僻的茶道。

三成喜愛茶道，也經常親自擔任亭主，招待客人。

三成殷切地期盼。

遵循古法的書院茶道，不可能使用粗俗的面桶。足利家的歷代將軍將舶來品視為寶物，喜愛華麗的裝飾。

三成心想，溫暖的茶席最舒適。

三成左思右想卻不得其解。

——這種泡茶方式，是那個男人的創意嗎？

其實，這是利休的茶碗。

置身於水沸聲中，洗淨心靈。內心湧起一股活在當今世上的喜悅。

那個男人為何會打造那種奇怪的茶席呢？

大釜中浪濤翻滾。

如果把自己關在狹窄陰暗的茶室裏，想法也會變得狹隘，個性變得陰沉，這可不成。為將者應該氣度寬宏。

把天花板做成斜的，鋪設竹編，用泥封住壁龕的柱子，營造出縱深。據說因為下了那麼多道工夫，所以僅僅一疊半的房間也會讓人感覺到寬敞。唯獨那種茶席，才具有足以和乾坤對峙的玄妙。

正因考慮如此，三成擬將大型的茶壺放進焦茶色的網中擺設。南蠻船載來的茶壺，令他聯想到航行於萬里波濤上的船隻。培養雄偉的胸襟，涵養壯闊的心胸。

放在火爐上的大釜，雖然形狀粗俗，但是光滑的鐵皮質地佳。依照炭火的大小，變幻自如地演奏出水聲。現在表面剛弄濕，放在火爐上，水滴落在炭火上發生聲響。

——一旦喝茶，腦袋就會變得靈光。

難道自己站在利休的下風嗎？腦海中掠過這種不快。

時至中午，經由池水反射的光影在白色紙拉門上晃蕩，令人眩目。看著在白紙上七彩閃耀的光影，遠比直接眺望池水更幽雅美麗。

他將熱水注入茶碗中溫杯。

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

三成思索良久，點了點頭。

如今，在簡樸的茶室內使用粗鄙茶具的侘茶廣受歡迎。廣義來說，三成的茶道也屬於侘茶。

三成立刻搖了搖頭。

三成忽然偏頭不解。

——寬敞。

關白大人的治世才剛步上軌道，儘管各地的大名們表示出服從之意，但是四處都有謀反的火種，難保在丈量土地、沒收刀械的過程中，不會發生衝突。使好不容易誕生的政權穩定，是今後的重大工作。

熱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在壓抑甚麼一般，開始沸騰。

那樣簡直是——

三成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簡直是一派胡言。

說到利休打造的茶席，從三疊半縮減為兩疊，然後又縮減成一疊半。為何打造那種狹窄的茶席呢？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近來流行模仿利休，打造非常狹窄的茶席。

——我希望自己是個聰明人。

三成又看了準備的各種茶具一眼，偏頭尋思：

正當三成在思忖今後的天下局勢，熱水發出巨大聲響沸騰。含帶力量的聲響，猶如瀑布般的巨浪湧向四疊半的茶室。

利休這個男人一副自己開創了茶道的一切的表情，但是話說回來，他究竟創造出了甚麼嶄新的事物？

然而，用不著刻意裝修那種茶室。

——那個男人把茶席弄得又窄又暗。

他希望為將者的茶道，要大膽得有如直接一把抓住暴風雨，而且細膩地不放過一縷微風。

如今秀長過世，秀吉從小栽培的家臣當中，只有自己能夠一手掌管治國大業。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等人，大多是魯莽的武士，但是如今已不是光憑武力就能制得住的時代。如何收攬人心，有時候需要精明的計謀。

秀吉賜給利休的。

為何沒有人說那種茶室很窄呢？這反而令人感到匪夷所思。說不定利休有使妖術的天分。

縱然同樣是擺設茶壺，利休卻愛巧立名目；說一大堆來歷所留下的痕跡，玩弄人心，強調那才值錢。他的門徒們將那種愚見奉為圭臬，有幾分斤兩可想而知。世上大多是看不清事物本質之輩。

三成伸手拿起放在茶櫃上的長杓。

——不過話說回來。

據說一開始打造四疊半茶席的人，是武野紹鷗。若是四疊半，空間就夠大。

那是呈筒狀的茶碗，雖為青瓷，但表面接近灰色，由於同種類的茶碗上經常描繪鶴和雲的圖案，因此一般被人稱為高麗雲鶴手。但是拿在手中，碗身上下以輕快的白線繪圖，四邊別出心裁，在圓裏畫上小菊花。因為那看起來像是狂言師的和袴花紋，所以人又稱狂言袴。

三成端坐，環抱雙臂。

——換作那個男人，他會怎麼做呢……？

利休的弟子們如此稱讚。

慢慢傾斜茶碗，品嚐馥郁的味道。含入口中的濃茶，化為爽快的風，拂過內心。

狹窄的房間肯定很窄。之所以感覺寬敞，只不過是被利休蒙蔽欺騙罷了。

三成一回到聚樂第，便進入面向池塘的四疊半茶室；替火爐添炭，將老舊的大釜放到爐架上。

讓那個男人穿上狂言和袴吧。

——不，不對。

三成繼續聽著水聲。

侘茶並不是利休開創的。三成聽說，在利休之前，有好幾名茶人，像是堺的武野紹鷗等。

三成將濃茶大量倒進深深的茶碗中，以茶筅仔細攪動，攪拌到濃度恰到好處。

坐南朝北的暗陰茶席確實也有相當的好處。

關白大人考慮從朝鮮出兵攻打唐土，該動員的兵將、兵糧、軍船數量繁雜。三成自忖，能夠張羅這些事的人，果然也只有自己。

——說到那個男人的茶道……

他尤其喜歡在日常煩瑣的政務之間，坐在茶室，獨自聆聽茶釜的水聲。光聽熱水煮沸的聲音，就覺得如遊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