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八章 鳥籠的盛水器 范禮安

第八章 鳥籠的盛水器 范禮安

利休切腹的一個月又二十天前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閏一月八日 白天
京都 聚樂第 三疊

「是……」
在聚樂第謁見關白秀吉之前,耶穌會東印度巡察使范禮安和四名年輕人有一番談話。四人身穿綴以金絲飾邊的黑色天鵝絨長袍。
實際上,范禮安帶來了國書和豪華的贈禮,接下來要贈送給秀吉。在那之前,他想先告訴四名年輕人一件事。
「我可以請問一件事嗎?」
范禮安下意識地加重語氣。
伊東滿所似乎有話想說。
范禮安緩緩點頭。砸大錢買那種雜器,日本人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好不容易獲得許可,從大坂來到京城一看,從前興建的教會和修道院全被拆除。因為秀吉一個隨興的命令,耶穌會辛辛苦苦蓋的設施輕易地毀於一旦。吉斯特為了維護信仰,放棄了所有領地和財產。
范禮安之所以允許入境,是因為他以葡萄牙印度副王(總督)的使節身分,而不是耶穌會的牧師。四名年輕人接受的是副王使節隨行人員的待遇。
「你們聽好了,日本人的風俗和習慣在世界中,算是相當奇怪的。你們想必會適應得很辛苦,但是我必須讓你們清楚地瞭解到這件事。」
「甚麼事?」
回答的是中浦朱立安諾。換算後相當於兩千五百枚日本銀幣。
沒錯。那件事不錯。
儘管他立刻出發前往京城,但是半路上,受困於播州室津,必須在那裏度過三個月。
對於期待眾人會以喜悅和禮讚迎接的一行人而言,那是一場非常難過的出迎。
經過八年回來一看,日本的政治局勢有了重大改變。
「那麼,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
這裏是關白大人分配的京都宿舍。因為曾經是他的宅邸,所以建築精巧,庭院雅致優美。若就這方面而言,日本人十分優秀,而且發揮了卓越的天分。
「我小時候過著貧窮的生活,所以在這個國家,沒有看過也沒有進入過富麗的殿堂。來京城的途中,我在大城看到關白大人的城堡,坦白說,我大吃一驚。那種規模的話,比起歐洲的建築毫不遜色。再說,就拿這間宅邸來說,它的乾淨程度如何呢?它雖然比不上歐洲的宏偉,但是這個島國有一種超越優劣、截然不同的美學,不是嗎?」
「光是思考這件事,就會知道日本是一塊和文明隔絕的邊疆之地。啟蒙這座島上的人民,才是你們的重大使命。知道了嗎?」
「我不是不懂你說的。就大小來說,關白大人的大坂城確實是氣派的建築。不過,是否堅固呢?光是在木柱上邊泥土的城堡,未免太過寒酸了。打個比方,假如被大炮轟炸的話,大概一眨眼工夫就會倒塌了。」
四名年輕人站起身來,范禮安看著他們英姿煥發的身影,感到非常滿意。
伊東滿所(Mancio)、千千石馬吉爾(Miguel)、中浦朱立安諾(Julião)、原馬提諾(Martinão)四人點了點頭。他們在十三歲從日本出發,如今歸國,已是年逾二十歲的青年。
一行人偶然在室津遇見在上京途中的毛利輝元,受邀到他的落腳處。他出於特別的好意,將作為新年賀禮,要獻給關白大人的壺展示給眾人看。
「你們的任務重大。你們要假設在這個國家中,只有你們四人實際看過歐洲。如果關白大人提問,你們說話要謹慎小心,以免惹得關白大人不高興,避免提及歐洲是多麼美好的地方、羅馬是多麼幸福的城市、島國日本的人民是多麼沒有世界觀。只要告訴關白大人,這個地球有多大即可。那麼一來,即使是個性頑固的關白大人,大概也會寬恕基督徒。」
暴君信長遇害,繼任的秀吉頒佈伴天連追放令。傳教士被趕出京城,潛伏在九州。
范禮安的眼前浮現出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畫的雄偉壁畫。那對於人類而言,正是美的極致。
「很好。那麼,你們知道那個壺原本是用於甚麼,價值多少吧?」
「日本的建築或藝術,沒有一樣贏過歐洲。你們不是都親眼清楚地確認過這一點了嗎?」
范禮安的話,令伊東滿所點了點頭。但是,他好像沒有完全接受。自己必須以更簡單易懂的例子教導他。
「我們在歐洲看到了非常棒的教堂和壁畫。我認為,梵蒂岡宮殿的莊嚴是世界的任何事物所難以比擬的。」
千千石馬吉爾的自言自語,令范禮安心裏感到痛快。
四名出身貧苦的年輕人應該不曾在少年時代喝過茶,但是歸國之後,受到九州的大名邀請,體驗過茶道。
「簡直傳達了上帝的榮耀。」
「我無法理解茶道,甚至懷疑熱衷於茶道的日本人腦袋有問題。」
「輝元先生有個引以為傲的容器,那是保存茶葉的壺。你們記得,他在那個容器上花了多少錢吧?」
范禮安如此教誨四人,從榻榻米上起身。沒有椅子的生活令腰痛得受不了。
其實,范禮安相當焦躁不安。
四人歷經長途旅程,謁見西班牙和羅馬國王,在歐洲各地受到熱烈歡迎。充分獲得了將耶穌會帶到地球另一面的成果。印度以東的耶穌會傳教活動,廣泛獲得梵蒂岡紅衣主教的認同,得到高度評價。
「是的。為何日本人要聚集在那種擠得難受的房間,只是像蟲子蠕動般喝難喝的飲料呢?不厭其煩地看著不值錢的陶器,彼此裝模作樣地互相誇獎呢?我想,你們也已經十分明白,放眼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種愚蠢的習慣。」
「日本人對於凡事都做得太過,我認為最不可思議的是茶道。茶道中最常表現出日本人的古怪之處。」
事到如今,這名年輕人在說甚麼呢?自己花費八年,教導他歐洲的優越性,竟然一回到故鄉就變成這副德性。日本人真是輕忽不得。
范禮安舔了舔嘴唇。
滿所語氣沉悶地應道。
伊東滿所開口問道。
去年七月,他回到長崎,立即向秀吉請示。十月之後,才收到上京的命令。
「那是放丁香和胡椒等辛香料的容器,船上堆了好幾千個。在澳門的市場,如果出一杜卡特,大概能夠買到一、兩百個。」
「茶道嗎?」
「這倒是沒錯……」
「我怎麼可能忘記。是四千杜卡特。」
「你說的對。從世界的標準來看,日本人的審美觀顯然徹底扭曲。到底認為那種寒酸的茶具具有多少價值,而投入大筆金錢呢?關於這一點,世上實在無人能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