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八章 鳥籠的盛水器 范禮安

第八章 鳥籠的盛水器 范禮安

羅德里奎茲譯到「愚蠢」的時候,范禮安的身體突然僵硬。他擔心關白會露出暴君的本性,勃然大怒。
「如何?你們看到這個覺得如何?」
關白皺起長得像老鼠的臉笑了。
「各位遠道而來,歡迎蒞臨。我想替各位泡一杯茶。」
一名男子靜靜地打開白色紙門,深深一鞠躬。
剛才的大廳裏也裝飾著山茶花,這肯定是同一個人插的。山茶花的小樹枝上只有一個紅色花蕾和幾片葉子,插在老舊的竹筒中。
「哼。我完全無法理解,南蠻人為何肯為了區區石頭,支付好幾千杜卡特的白銀。」
「歐洲的婦女看到這只袋子,大概會相當高興吧。大小正好用來收放珠寶。」
若是歐洲人,大概會挑正好盛開的花。但是那麼一來,山茶花就只是個裝飾罷了。
范禮安低頭行禮。那名男子想必正是插山茶花花蕾的和尚。
范禮安老實回答。羅德里奎茲譯成日語,關白聽了大笑。
男子抬起頭來,是個年事已高的老人。
「因為狹窄,所以心情平靜。因為狹窄,所以能夠剖腹交談。」
范禮安從容地微笑。
關白點了點頭,笑著對和尚說:
老人深深一鞠躬。
「我聽說,即使是類似的小壺,也有許多一文不值的。究竟是哪裏不同呢?」
正前方的牆壁前面的地板高一階,那裏是用來放裝飾品的空間,果然看見了一朵山茶花的花蕾。
若是在歐洲,那是襤褸的小屋,只有飼養家鴨的大小,但是日本人喜歡在那裏面的房間裏喝難喝的飲料。
「利休,對於南蠻人而言,名茶具紹歐茄子也不值一毛錢啊。」
范禮安拿起布袋端詳。
頂撞他也毫無益處,范禮安只是淺淺地微笑。
范禮安從老人的話中,聽到了身為美的主宰者的絕對自信。
「給我看茶罐。」
范禮安凝視老人的臉,他的表情十分目中無人。
范禮安以老人給的紙擦拭茶碗邊緣,傳給羅德里奎茲,羅德里奎茲喝完,再傳給滿所。
「坦白說,我沒辦法出高價。」
「正是。天底下只有愚蠢的人,才能從土塊中發現美。」
「說到這個,換作是你,肯花多少錢買這個茶罐?」
金線織入淡綠色的布料中,描繪出可愛的草的圖案。
羅德里奎茲翻譯范禮安的話。關白以眼神應允。
「我想,沒有歐洲人能夠理解,日本人的貴人為何肯為了那種小壺,支付大筆金錢。」
關白先喝老人遞出的茶,以紙擦拭茶碗的邊緣,但茶碗中仍剩下黏呼呼的綠色液體,眾人要輪飲那杯茶。對於邊境未開化的人而言,使用一個餐具共飲,或許是確認夥伴情誼的重要儀式。
雖然心裏這麼想,但是不能說出口。
關白打開感覺是家鴨出入口的簡陋門板,彎腰入內。
「是,這位南蠻人是個老實人。這只是捏土燒成的陶器。只有愚蠢的茶道中人才會將它視為珍品。」
關白點了點頭。
「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那倒是。」
驚人的是,那間狹窄的室內也有小火爐,茶釜放在火爐上,釜中的水滾了。
老人搬道具進來,弓背而坐,打開釜蓋,以長杓舀熱水溫杯。他以竹勺從小壺舀起茶粉,放入茶碗中。
關白的表情可怕地扭曲了。
老人深深一鞠躬,開始收拾茶具。他的動作比起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個和尚更利落。
「茶道中人是愚蠢的傢伙啊……」
室內的大小只足以鋪三張榻榻米。幾扇小窗鑲嵌著竹柵欄,有一種封閉感,簡直像是被關進了鴨寮。四個大男人置身其中。即使是某個蠻夷之邦的牢房,也比這裏更寬敞些。
范禮安將渾圓飽滿的小壺托在掌心。外頭明明晴空萬里,但是只有微光從貼著紙的窗戶照進來,咖啡色的小壺看起來灰撲撲的。那果然只是一般的陶器,不管再怎麼仔細端詳,也不可能值幾毛錢。就算要當作餐桌上的鹽罐,都還嫌它太過無趣。
「所有人進不來,翻譯和滿所進來就好。」
明明只有一朵花,但是范禮安卻感覺到一股無法言喻的壓迫感。
「如何?坐在這種房間裏,南蠻人的感覺如何?」
和尚遵照關白的要求,將小壺和原本裝小壺的布袋排放在榻榻米上。
又圓又硬的花蕾,蘊含著接下來含苞待放的強韌生命力。
蘊含的生命力支配四周的空間,化為強韌的意志,試圖鎮懾在場的所有人。之所以特地以花蕾裝飾,大概是基於對生命的神秘的畏懼。
「但是,茶罐起碼具有裝茶的功用。珠寶只能裝飾,一點用也沒有。」
那是他最想問的問題。掌管茶務的和尚跟歐洲的珠寶商一樣,會從一千個類似的商品中,挑選出唯一一個傳說中的珍品。
「那由我來決定。只要是我挑選的物品,便會產生傳說。」
「似乎是如此。」
「從這裏進去。」
「在地球的另一面和這裏,人們在做許多正好相反的事。」
范禮安往內部一看,是一間頭快頂到天花板的房間。但是既然關白招手,他也只好跟著入內。
范禮安閉上眼睛喝下。
「我覺得好窄。」
感覺並不難喝,沒有以前喝得那麼痛苦。
反而感到一陣透心涼,委實不可思議。那名老人或許是茶道中相當有名的人。
范禮安腳踩趾縫間夾著細繩的鞋子,吃力地走在庭院的鋪路石上,看見池畔有個小建築物。
——它只能當作鳥籠的盛水器。
羅德里奎茲修道士和伊東滿所依照吩咐,彎腰跟著進入小屋內。四個大男人在狹窄的房間內一坐下,便碰到了彼此的膝蓋。
范禮安為了稍微消除飲料難喝的味道,將老人分配的甜點放入口中含著。
羅德里奎茲譯成「剖腹」,但范禮安猜測,那應該不是指日本人喜歡的切腹,而是「老實地」的修辭。
老人個頭高大,從他線條柔和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范禮安倒抽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