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九章 泡影 利休

第九章 泡影 利休

利休切腹的兩個多月前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一月十八日 早晨
京都 聚樂第 利休宅邸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試著回顧至今一路走來的人生,浮上心頭的,盡是沒選別條路的後悔。
柴房的板門打開了一根指頭的縫隙。
利休偏頭,把手搭在門上,門意想不到地迅速打開。
哪怕是枯萎傾斜,我都希望它萌發活潑的生命力。我抱著這種心念,無論是茶具或擺設,都不厭其煩地下了許多工夫。
腦中一片清明。縱然心中充滿悔恨,今天又將展開新的一天。無論心中懷著何種陰影,他寧可愉快地活下去。
——假如,我帶著那名女子,順利逃出去的話……
往內一看,利休嚇得全身僵硬。
「是嗎?」
天下第一的稱號具有多少價值呢?
在於渾圓小巧的山茶花蓓蕾蘊含的強韌生命力。
從那裏搭船,渡海一逕向西,前往九州。
躺在褥墊上凝眸注視,甚麼也看不見。眼前唯有漆黑的寂靜。
九州的某個地方,應該會有渡海到高麗的船。如果無法到高麗,就到壱岐或對馬,再從那裏找船——
那已是不容增減分毫的茶道極致,是人用心樸實生活的極致。
——誰忘了關嗎?
利休從廚房的泥地房間來到屋後。踩著冰霜站在井邊,漱口洗臉後以手巾擦拭,伸展背脊。
——自己活得了無生趣。
光在粗鄙枯寂的茶席,客人無法舒適地敞開心扉。
猛然回神,紙拉門模糊地染上了藍色,天開始亮了。
不可能不美。
利休靜靜地起身,動作迅速地從襯衣換穿窄袖和服,折疊薄蓆後,來到緣廊,外面天寒地凍。
利休在黎明前轉醒。
女子貌美如花。不是盛開的花,而是蘊含嬌艷生命力的蓓蕾,有一股凜冽之氣。
雖然他自認身子骨十分健壯,但是考慮到年紀,何時辭世都不足為奇。
渡海抵達高麗之後,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脖子的寒意令他稍微打了個寒顫,拉攏鋪棉睡衣的衣領。
側耳傾聽,睡在隔壁房間的妻子宗恩似乎尚未醒來。
自己成功地打造了獨特的茶道世界,在清寂的風情中,具有艷麗的飽滿及豐潤。
使客人冬暖夏涼,端水、撿柴、煮水、泡茶、供佛、奉茶,自己也喝——
——假如,當時……
像這樣凝視著黑暗,漸漸覺得自己鑽研茶道至今的生活方式,簡直毫無意義。
利休以天下第一茶頭的身分,聞名天下。這一點非常值得驕傲。
該怎麼做,才能用一杯茶讓對方滿足呢?
「早安。」
該做的事只有泡茶。他拿出水桶,打起拂曉的井水。黎明時分,充滿朝氣的水最適合泡茶。以長杓舀水喝了一口,聽見腳步聲。
畏懼。
利休邀請的客人,應該會在市區內的山居舒適地放鬆身心,並以恰到好處的緊繃心情,度過滿足於一杯茶的須臾片刻。
值得珍賞的美麗泉源,只存在於其光明且強韌的生命力之中。自己至今仍努力設法將它化為具體形貌
清晨的黑,深邃幽暗,總覺得通往黃泉國度。
然而,空虛卻糾纏不放。
恐怕是——
並非這種愚蠢的玩意兒。
利休感歎地想。
當時利休十九歲,一名高麗女子被囚禁在堺的屋子裏。
「確實很甜。」
——黑暗是通往死亡國度的入口嗎?
是一個身穿淡紅色窄袖和服的女人,鬆軟垂下的腳上,穿著白色布襪。
利休將長杓遞過去,少巖啜飲一口,點了點頭。
利休的茶不同於室町風格的華美書院茶,也不同於始於村田珠光的冷寂侘茶。
並非華麗地裝飾,也不是融合不自然的清寂冷清,賣弄小聰明似地呈現出寂寥。既非櫻花的嬌艷,也不是寒冬山上歪傾的枯葉,而是截然不同的境界。
從深沉的睡夢中清醒,陰暗的寢室寒氣逼人。
自己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今年一月,利休年滿七十。
有人吊在柴房的樑上。
愛情——
最近,經常在天亮之前的黑暗中醒來,躺在褥墊上沉思。
只為了這件事絞盡腦汁。一心拚命地思考,怎樣才能讓對方心情愉悅地品嚐自己泡的茶。
他牽著女子的手,偷偷溜出堺的街道,前往攝津的福原或播磨的室津。
付出的努力有了代價,侘茶變成了韻味十足的雅趣。
帶女子前往故鄉的村落,學習高麗的語言,在那裏生活,成為商人——
腦海中無時無刻都只有茶道。
那也類似愛情的力量——
利休把打水的工作交給少巖,朝柴房而去。炭由雜役測量長度,仔細鋸齊,經過清洗,以陽光曬乾,利休親自一根根檢查挑選。不稱心的事物,哪怕只是一根炭,他都不想使用。
——那種東西轉眼成空。
——茶道究竟具有多少價值呢?
抬頭看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是愛女燦兒。燦兒上吊死了。
利休搖了搖頭,自己究竟能否做到那種事呢?
黎明的天空烏雲密佈。
他總在黑暗中的褥墊翻來覆去,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利休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悔恨念頭。
幫忙泡茶的少巖起床了。
一思及此,頓時覺得千斤重壓在胸口,備感呼吸困難。利休掙扎,撫摸臉龐,確認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額頭直冒冷汗。
回想過往,湧上心頭的盡是懊悔的念頭。折磨衰老肉體的是味如嚼蠟的空虛。
但是,自己的企圖被人發覺,私奔遭到阻止。
年輕時,利休不把這種煩悶放在心上,認為它大概馬上就會消失。但是步入老年,悔恨的念頭日益加深。泡影執拗地湧現又破裂,發出酸臭味,腐蝕內心。
我打造出了那種茶道。
然而,那種人生也不無可能。
不,說穿了或許是自己害怕。假如準備得更加周到,說不定就能順利地渡海了——
「噢,早。今早的水格外甘甜。已經春天了吧。」
那種懊悔化為泡沫,在內心的黑暗中忽隱忽現。
茶道的精髓,在於山村的雪融處、萌芽小草的生命光輝。
太過堅毅的美,甚至令十九歲的利休感到畏懼。
利休從褥墊坐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