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親大人。」

利休背對壁龕坐下，等待已久的長男和女婿手撐在地，低頭賀歲。

「恭賀新春。」

宗恩也退出，正在準備新的道服時，利休出現了。

少庵是宗恩和前夫的孩子，和利休的女兒瓶兒結婚，成為千家的女婿。瓶兒是利休和蝶兒這名妾生下的女兒。

道安和少庵都在修行茶道，而且兩人都是四十六歲，所以好像有瑜亮情結。即使兩人同處一室，也不曾見過他們相處融洽。如今雖然對坐，但卻各自品嚐屠蘇酒，不對上彼此的視線。

親生兒子道安在秀吉的茶頭八人眾當中名氣最低，和利休一起奉公。一般人說他是個有剛毅風骨的茶人。

利休雙臂環胸，瞪視半空中。

宗恩候在大廳角落，替三個男人的酒杯斟上屠蘇酒，依序是利休、道安、少庵。

不過，在京都的茶人之間，少庵的評價遠高於道安。人稱他為大名鼎鼎的茶人，他的茶道柔和靜謐，令京眾大開眼界，大吃一驚。

道安點了點頭。

「茶道的發展方向正是如此。我雖然火候未到，但是致力於興盛茶道。姑且不論這個，我指的是這個家的茶道。父親大人已經年屆古稀，如今的身體仍然十分硬朗。但是……恕我無禮，難保甚麼時候不會發生意外。為了以防萬一……」

「噢，到了氣候宜人的春天。」

「我也老了……」

「我一死，茶道就結束了。就算愛茶的人大幅增加，即使有一大堆徒具形式的茶人，也沒有人泡得出真正的茶。」

利休讓女僕拿紙筆過來，站著寫字。

食案撤下去之後，道安端正坐姿。

「你的意思是，要我立下遺囑嗎？」

三個男人在寬敞的大廳內，默默動著筷子。初春的陽光照射在紙拉門上。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茶人們的閒話，用完了餐點。

這個季節的京都，空中覆蓋一層紗般的雲，經常忽然下起陣雨，但是今天晴空萬里，梅花的花蕾也開了寸許。

利休聽到道安的話，稍微偏頭。

她不發一語地幫忙他更衣。

庭院裏充滿了明亮的陽光。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利休看著外頭開口。

幫忙的人把食案搬了進來。依照宗恩的吩咐，食案上放著裝了燴年糕的碗、沙丁魚乾、醃牛蒡。添加白味噌和圓年糕的燴年糕中溶入芥菜，使其變得濃稠。

利休在長條紙上寫下這段話，拿給宗恩看。

利休起身打開紙拉門。

道安說到這裏，把接下來的話吞了回去。

他沒有轉過頭來，道安和少庵默默地退出大廳。

「誰能夠圍著東山大佛殿內殿泡茶呢？」

大概是讚賞松樹萬年長青的禪語。

利休一家的血脈猶如葛藤般糾纏。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這個年紀，一生宛如一場夢。」

掛在大廳壁龕柱子上的竹製花器裏，裝飾著結柳。利休將長達一丈的柳枝繞成圓圈，然後垂至壁龕。這個動作中帶有希望好事連連的期望。一旁配上淡紅色和白色的山茶花蓓蕾，營造出萬種風情。

「拿長條紙和筆來……」

長男道安祝賀新年，他是前妻之子。

「您今年就要邁入古稀，孩兒真是開心。」

「必須去向關白大人拜年，你們去準備吧。」

「今後的茶道發展方向。」

宗恩候在角落，倒抽了一口氣。自己的兒子和利休前妻之子在爭奪家業。這個場面令她想摀住耳朵。

擺在掛軸前面的香盒是金蒔繪，今年是兔年，兔子栩栩如生地跳躍。

她想感受丈夫的體溫，就這樣保持那個動作良久。

掛軸是古溪宗陳揮灑自如、蒼勁有力的墨跡。

接話的是入贅婿少庵。

利休低喃道。在他臉上，看不見絲毫自負和傲慢，而是一張疲憊老人的表情。

道安微張著嘴，似乎有話想說。

「我們也只是馬齒徒增，如果再虛度歲月的話，馬上就要老了。」

「是的。畢竟，這間宅邸中堆滿了名聞天下的茶具。父親大人要是有個萬一，那些珍品散逸他處未免可惜。我心想，不妨全部由誰繼承。」

曾幾何時，秀吉問過利休。當時利休回答：道安可以。

他的語氣一本正經。

「方向是指……」

宗恩將臉頰靠在利休的背上。

宗恩知道，利休難得猶豫了。

「真的，尤其是鳥經常啼叫。今年大概會是美好的一年。」

利休瞪大眼睛聽，冷哼一聲。

「今天是元旦，希望父親大人指示新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