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章 僅此一年 宗恩

第十章 僅此一年 宗恩

「生命就是因為轉瞬即逝才美……」
利休裁紙塑型,指定細部的花樣,如果不滿意的話,就讓工匠一再重做。
利休察覺到宗恩在身旁醒來,如此低喃道。
利休會搬來各種道具,即使是挑選當天的花器,宗恩也會惶惶不安,心想:挑哪一個才能令他滿意呢?要怎麼插哪一種花,他才會喜歡呢?
饒是利休也感到困惑。宗恩有一股快感。
宗恩如此詢問利休。她感到遲疑,更甚於開心。
「你昨晚怎麼了?」
隔天晚上,利休來的時候,宗恩提心吊膽地詢問。
宗恩的眼角泛濕潤,滿溢著悔恨的眼淚。
直到發現他在寢室的黑暗中獨自哭泣,宗恩才知道他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直在忍耐。
經年累月一再忍耐的情緒,隨著除夕夜的鐘聲潰堤爆發。
不過,他似乎對於那種俗事不太感興趣。利休的眼神總是看著遠方。宗恩強烈地覺得,利休隔著自己的肩,看著別的女人。
——難道他不傷心嗎?
宗恩以為絕對不能插盛開的山茶花,但是利休又曾心血來潮,親手裝飾開得正美的山茶花。宗恩實在搞不懂甚麼可以插、甚麼不能插。
「山茶花……」
女人的直覺如此低聲告訴宗恩。
「你討厭紅色山茶花嗎?」
壁龕的花器裏插著花蕾。
「我一心為了符合你的心意,努力至今。我已經無法再這樣下去了。」
從此之後,宗恩對於家中的擺設格外費心。
「拿火過來。」
完成的方型紙燈美得嚇人。看著看著,會覺得如果不是那種形式,就不會產生凜然的氣度。
「任誰都會出錯,我連一句話都沒責備妳。」
如果給利休看孩子,他也會像一般父親一樣抱孩子、逗弄孩子。
然而,一起生活超過十年之後,宗恩切身明白到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從身為妾,被賦予一間房子的時候開始,宗恩就拚命地服侍利休。
宗恩以為會被他痛斥一頓。不,不只是宗恩如此心想。利休的眉毛清楚地道出了這句話。
儘管如此,前妻去世時,利休說要正式迎娶宗恩為妻。
如果利休看食案上的盤子擺放置不順眼,親手重擺的話,宗恩的背部就會冒冷汗。
因為利休是個絕對不會嘮叨罵人的男人,所以要時時留意他的臉色和語氣的細微變化,拚命地努力解讀,其中是否露出了不滿和侮蔑。
年輕時,宗恩像這樣如履薄冰地一路走來。
宗恩在黑暗中,注視著丈夫的背影,依然獨抱著深深的煩惱枯坐。
「我並不是要妳道歉。我在問妳原因。」
利休的才氣縱橫,令人不寒而慄。身為茶道中人的美感是天下第一,實乃無庸置疑。
兩個男孩都在十歲前病逝。
有一天晚上,利休不知對何不滿,從和室起身,也不坐下,不發一語地回去了。
「你是個薄情又狡猾的人。就算不說出口,心裏也在痛罵我吧?我好歹曉得這一點。」
利休苦笑躺下,背對宗恩。
尚未成為正房之前,宗恩替利休生下了兩個孩子,兩個都是壯丁。
利休當時正好在場,明顯皺了一下眉頭。
利休一臉寫著無聊的表情,閉上眼睛。
「孩子會笑了。」
但若對方是丈夫,情況就略有不同。
「為何偏偏挑今晚說那種話?妳為何覺得,有女人比妳更適合當我的妻子呢?」
細杉木製成的四方形框架,只有底部稍微寬一些,極為雅致。
丈夫盤腿坐在褥墊上,對宗恩的臉怒目而視。
紙燈是利休要求工匠打造的。
兩個孩子死的時候,利休都露出漠不關心的表情。
「其實,你並不需要我吧?我十分清楚這一點。」
擁有那種細膩美感的人,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不,紅色是無妨,但是有點開過頭,令人心情浮躁。那讓我坐立難安。」
丈夫大概知道,宗恩因為不想看到他不高興的表情和皺眉,耗費了多少心思。
因為是除夕,宗恩從一早就派遣家僕,忙著準備過年。
宗恩曉得,除了前妻和自己之外,利休還有另一名女人,而且也讓那個女人生了孩子。
「只是頭痛嗎?」
過度懂禮節,縱然是妾或婢女,他也絕對不會做出妄自尊大的舉止或出言不遜。
口頭上確實甚麼也沒說。但是丈夫的目光,遠比破口大罵更嚴厲地叱責了宗恩。
丈夫一直隱瞞著甚麼。他真正迷戀的女人既不是去世的前妻,也不是宗恩,更不是另一個妾,而是應該在別的地方——
儘管如此,若是身在同一個房間,宗恩總是覺得利休神經過敏,感到喘不過氣。
宗恩稍微賭氣。耍點性子,他應該會原諒吧。
——妳太不小心了。
從當時起,利休的茶道逐漸開始令人驚艷。
以妻子的身分侍奉利休之後才發現,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難伺候的丈夫。從家裏所有物品的擺設,到打掃方式、如何挑選一個早餐使用的盤子,乃至於如何擺放一塊薰香,如果一切不符合利休的心意,他就會心情不好。
宗恩沒有從當時的話中感到一絲虛假。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可以告訴我一聲,我馬上就換掉。」
「胡說八道。」
宗恩心想:難道為了窮究美,必須踐踏身為人的情感嗎?
鐘聲再度響起。宗恩不認為自己的煩惱小到一百零八下鐘聲響完時,就能拋開一切。
就連如何添飯、盛裝菜肴,利休對於凡事都要求獨特的美感。如果不符合他的美感,便會蹙眉。非常不滿意的時候,甚至會皺起眉頭。
宗恩在利休的命令之下,用紙燭到隔壁房間從短檠取火過來,點燃枕邊的方型紙燈。
「那還用說。沒有女人比妳讓我更中意。」
除夕夜的鐘聲似乎結束了。
「為何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沒有妳,我會很頭痛。」
到了傍晚,宗恩起身時感到頭暈,在廚房鋪木板的地方打翻了用來裝燴年糕的漆碗。木碗缺了一小角,漆料剝落。
「是……」
當時,利休還被人稱為宗易,是一個像白刃般刺眼的男人。
就連在家中走路時,宗恩都會細心留意。偶而關紙拉門時發生聲音,光是感受到利休蹙眉的視線,心情都會難過得要命。
「我以為妳要說甚麼,原來是傍晚的事啊……」
「我不愛做那種不解風情的事。」
「……抱歉。」
雖然身邊有婢女,但是有了孩子之後,必須照顧孩子,因此為了迎接利休的準備經常不夠周到。那種時候,宗恩會更加在意利休的臉色。
「我真的可以嗎?」
「是,我是個笨女人,實在沒辦法順著你的心意。」
利休來的晚上,宗恩總覺得身為女人的自己被鑑定、評頭論足。就連在漆黑中被擁在懷裏時,宗恩都不曾有一絲鬆懈。
「別再說了,休息吧。」
宗恩熟知,利休喜歡渾圓堅硬的山茶花蓓蕾。於是她心想:稍微開一點的山茶花也有幾分趣味;試著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