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了這件事而動腦，成了秀吉這一陣子私密的樂趣。

——讓利休嚇一跳吧。

一開始想那件事，心情就莫名興奮。

男人將雙腿向兩旁伸展，手撐在地，低頭行禮。

官兵衛深深地點頭。

——有一種痛快的樂趣。

「您找我嗎？」

秀吉背對貼金箔的壁龕問道：

「你說的是。」

信長在本能寺遇害之後，已經過了八年。

「首先，是維安。身在治世、亂世難辨的當今世上，沒有比主客不帶刀齊聚坐在狹窄茶席更粗心大意的了。」

官兵衛注視從茶釜噴出的水蒸氣，更用力地點頭。

軍師黑田官兵衛不喜茶道，秀吉十分清楚這件事。

「第三是時間。如果只是坐著欣賞書畫、品茗，應該不需要多少時間。假如有兩刻（四小時）的時間，大可以練武、習字，不，甚至可以研擬百年的治國之道。朝臣也就罷了，如果武士沉迷於那種玩樂，無謂地精神鬆懈，便會放蕩成性。鄰國遲早會攻進來。」

「我聽同朋眾說，關白大人要教我茶道，於是就來了。」

——真想設法讓那個男人嚇一跳。

秀吉一直玩弄金線織花的外掛衣繩，一面淺笑。

「我之所以愛好茶道，是因為它扣掉你說的危害之外，還有剩餘的效果。」

「感激不盡。」

「哼。我並不喜歡茶道，不過也罷。告訴我，你為何討厭茶道。」

從今年春天到秋天，花了好幾個月才攻下小田原城，懲處奧州也很順利。日本已在掌控之中。如今不肯乖乖聽話的，只剩下那個男人。

他想到了。

秀吉重重地點頭。

然而，這並不代表擬不出策略。

小姓揹著一個男人爬上摘星樓，將背上的男人輕輕放在榻榻米上。

其中沒有插花。

然而那也終於告一段落，翹首期盼的嗣子誕生了。

那個男人一副熟知世上所有美麗事物的表情。在秀吉的家臣當中，有好幾名武士像崇敬神佛般崇拜利休，將他視為美的化身。

所有事情告一段落，秀吉心想：世上有趣的事意想不到地少。有沒有甚麼令人痛快的事呢？有沒有大快人心、讓人打從心底感到愉快的事呢？

利休變成茶頭之前，儘管是茶室，客人也會腰配短刀入內。只要將大刀掛在室外的竹釘上即可。

「剛才同朋眾去接你時，說了甚麼？」

官兵衛露出意外的表情好一陣子，才將插在腰帶上的扇子拿在手中，開口說：

秀吉忙於政務，從九州到奧州四處奔走，指揮作戰，每天接見許多人，必須裁決的事情堆積如山。晚上還必須為了傳宗接代而抱美女。

但是利休擔心在茶席間發生爭執，在室外製作了刀架，並要求客人連短刀也掛在那裏之後再入內。

樓梯傳來腳步聲。

要怎麼讓他嚇一跳呢？秀吉尋思，但利休是個十分小心謹慎的男人。就茶道而言，利休確實是當代高手。

一旁有個裝滿秋季花卉的籃子。

男人身穿藍染的綿質窄袖和服，頭戴白色圓頭巾。他從前曾被幽禁在地牢裏幾年，弄傷了腳。膝蓋不能彎曲。秀吉為了帶這個不良於行的男人上戰場，特別替他準備了轎子。重點是，秀吉想要借助這個男人的智慧。

官兵衛舒開眉頭。他是個對於新知和有用智慧貪得無厭的男人。

秀吉眺望和煦的陽光穿透卷雲，灑落在連綿的東山山峰和京都街道，想著利休。

貼金箔的壁龕上，放著閒寂的竹製花器。那是今年夏天，利休在小田原的陣營砍竹子製成的三個花器之一。

那肯定非常愉快。

被這麼一問，官兵衛將鼻翼豐厚的大鼻子和目光犀利的銅鈴大眼對著秀吉。

「如果有茶具，熱水滾開，就是聊茶道。姑且不論別人相信與否，人們口中會流傳，我在教你茶道。這和別人謠傳我們在秘密商議，哪一個好呢？」

「既然如此，關白大人為何喜歡茶道……？不，您剛才說您不喜歡。我一心以為您喜歡。哎呀，真是奇怪……」

官兵衛偏頭不解。

「假如這裏沒有茶具和花，我身邊的人想必會擔心吧，猜我究竟為了甚麼事傳喚你。三成那些人現在大概相當在意，事後說不定會問同朋眾，我們聊了甚麼。」

「看來是這樣沒錯。」

「沒錯。我是那麼命令同朋眾，也讓他們準備了這些花。」

秀吉緩緩點頭，轉向身後。

官兵衛是個腦袋格外靈光的男人，秀吉再三深思熟慮才能導出的結論，他卻能在一瞬間下一模一樣的判斷，好幾次令秀吉大吃一驚，他十分信賴官兵衛的才智。

天底下受人崇拜的男人，只要關白秀吉一個就夠了。

「關於這件事，我一度想要告訴身為茶道中人的關白大人。」

「我用不著再問一次，但是你為何討厭茶道？茶道並非不好的東西吧？」

擺在茶室角落的黃金茶櫃上放著黃金茶盒，茶釜發出輕快的水聲。

秀吉看這件事不順眼。

「確實如此。」

「哎呀，我想請你喝茶，放輕鬆。」

「原來如此。還有嗎？」

「第二，是茶具。在只不過是用來喝茶的茶碗和茶罐上一擲千金，簡直是荒謬至極。如果有一文多餘的錢，應該存在庫房裏，等到招攬有為之士時，再毫不吝嗇地花在刀口上。」

「雖說是不帶刀，但若是有反叛之心的人，大概會在懷中暗藏匕首。這非常危險。」

「我完全明白了。你說的全都正確。」

三層的摘星樓距離令人心情愉悅的澄澈藍天很近，彷彿觸手可及。白色卷雲令人感到秋意濃厚。

官兵衛對於節儉尤其囉嗦。把進獻的甜瓜分給家臣吃時，會特地叫他們留下厚厚一層果皮。為的是事後讓管理伙食的人以鹽醃漬，拿給吃飯時沒菜配的僕人吃。不管是任何紙張或碎木片，他都討厭浪費，但是必要的時候，不惜花大錢。看在節省成性的官兵衛眼中，茶道的浪費肯定難以原諒。

如果看到總是一副道貌岸然、冷靜沉著的利休露出慌張狼狽的表情，自己大概會發自內心笑出來——。

話說回來，秀吉明明說要泡茶……但是一點也沒有要泡茶的意思。也沒有要教自己茶花的動靜。只有黃金茶釜靜靜地冒出水蒸氣。

秀吉頻頻點頭。

「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請務必指點一二。」

「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