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秀吉想設法讓利休傷腦筋，曾經在壁龕只放大青銅水盆和一枝紅梅，命令利休插花。利休若無其事地反手拿起紅梅枝，一手掠去花和蓓蕾，使其浮於水面，有一種妙不可言的風情。

官兵衛以手撐地前進，從籃子中選出一支花。

「哎呀……，您指的是利休居士嗎？」

秀吉冷哼一聲，撫摸頭上近來明顯變少的髮量。白髮增加，鬍子也變細了。

「熱水就是熱水，味道不會因為鐵和金的價值不同而有所差別。」

「用不著讓他認輸，我只是想看那個男人頭痛的表情。哎呀，哪怕是一瞬間也好，讓他停下手的動作，感到不知所措，那樣就好。」

秀吉將熱水舀進另一個茶碗，用雙手享受溫潤的觸感許久之後，自己也直接喝下。

「條理……是指甚麼？」

「是的，您二位愛戀女人的力量都非比尋常地強勁。」

「就是這個，你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也聽說過，他說得到了好花器，別人跑去一看，到處不見花器，等到茶席結束之後，才發現掉落的山茶花漂亮地插在塵穴中。那個男人真是討人厭。」

官兵衛默默點頭，看著籃子裏的花。

經秀吉一說，官兵衛將熱開水送入口中，以舌頭品嚐。

「那個男人有一股熱血……」

官兵衛淡淡一笑。

「沒錯。這一點和關白大人類似。」

「若是從茶釜舀一杓熱水，就倒了杓的水回去，不會用掉、喝掉就不添水，這也是有條理。那正是他和其他茶人之間的最大差異。」

「沒錯。為何那個男人受到那麼多人景仰呢？」

秀吉站起身來，坐在放著整套茶具的黃金茶櫃前面，拿起長杓，將茶釜中的熱水注入黃金的天目茶碗。

「可是，聽您剛才說的，我實在不認為他是個用一般手法能讓他認輸的茶頭。他幾乎像是擁有百萬騎的軍隊，而對茶道一無所知的我只是步兵，實力相差懸殊。」

每當利休展現足智多謀，秀吉就會越來越不甘心，悔恨不已。

「有甚麼好笑？」

某一年夏天，秀吉前往大德寺的大仙院時，命令利休在書院插花，但是他卻不在室內插，而是在室外枯山水的石頭上擺放金屬花器，打水插花。那是十分清爽的擺置。

官兵衛咯咯笑了。

官兵衛隔了一個呼吸左右的時間，眺望窗外的天空之後，重新面向秀吉。天空的光線變得更淡了。

「你說和我類似？」

「那個男人有點令人惱火。我想設法嚇他一跳，但是怎麼也想不出好點子。我要當作茶席上的餘興節目，你動腦想一想。」

「不，是利休的事。」

利休挑選的茶具確實有一股美感。

「除此之外，令許多人佩服的是，隱藏在利休的侘茶中的清麗之美。」

秀吉偏頭不解。

那正是秀吉想知道的利休的秘密。利休有一股其他侘茶人沒有的熱情，肯定是那在吸引人。

就連討厭茶道的官兵衛，都數度受邀到利休的茶席。他當時應該仔細觀察了利休這號人物。

某天，利休宅邸開了許多外國的牽牛花，秀吉特地一大清早出門前往。但是到了之後，在庭院裏找不到花。進入小茶室，壁龕只點綴著一朵牽牛花。利休為了讓那一朵花帶給秀吉強烈印象，而摘掉了所有庭院裏開的花。

「雖然稱為侘茶，但是利休居士的茶道卻生意盎然。反倒像是背後隱藏著某種熱情。」

——女人啊。

「或許是吧。」

「我在大德寺也很不甘心。」

「我說，官兵衛，人真奇怪。有人一喝我用那個茶釜泡的茶，就稱頌為天界的甘露。」

秀吉點了點頭，將熱水注入官兵衛的茶碗遞給他。

「花不錯。用花讓那個男人傷腦筋。」

那是淡紫色的野菊，正好和窗外黃昏的天空一樣顏色。

「梅花也是如此。就連櫻花也……」

不愛慕女人的不是男人。秀吉想說，這有甚麼不對？

「這個嘛……」

官兵衛笑著說。

籃子裝著秋天的花，像是秋牡丹、地榆、桔梗、山芍藥的紅色果實、芒草等。

「出兵朝鮮的事嗎？」

「自從牽牛花那一次的事之後，我就非常不甘心。一直念念不忘，想要設法反將他一軍。」

官兵衛又將熱水送入口中，品嚐白開水。

「哎呀，好喝。撇開黃金茶釜不論，聚樂第的水質柔軟。我可以再喝一碗嗎？」

官兵衛喝完熱開水，又笑了。

「我讓他準備了明天早上的茶席，以你的智慧讓利休那傢伙嚇一跳。」

「在我看來，那名老人的泡茶方式十分謹慎，動作毫無滯礙。一般人如果想放慢速度就會產生疏失，如果要避免停滯就會變得急躁。我認為，唯有通透瞭解人體的動作原理，拿茶具的方式、招待客人的方式才能毫無多餘的動作、自然流暢。」

果然是明察秋毫的軍師。

然後把那個茶碗放在黃金的天目台上，放在官兵衛面前。

秀吉忍不住拍了膝蓋一下。

「那種情況下，想必很火大吧……」

原來如此，如果利休拿在手中，無論是長杓、茶筅、茶巾，乃至於水指的蓋子，每一樣茶具都生氣蓬勃，看起來彷彿獲得了生命。那或許是領悟人和事物的原理才能擁有的本領。

「沒甚麼，因為我覺得，關白大人會在意利休居士，是因為天下太平了。」

秀吉將熱開水一飲而盡。用鑄鐵茶釜和黃金茶釜泡的茶，有時候會覺得味道截然不同，有時候又會覺得一模一樣，那要視當時的心情而定。今天覺得別無差異。

「你怎麼看待那個男人呢？」

「那與其說是因為黃金茶釜而感動，不如說是因為關白大人親手泡茶而感到榮幸。」

「清麗之美啊……」

「利休居士做了甚麼嗎？」

「以黃金茶釜煮水，熱水也別有一番風味。」

從敞開的窗戶看見秋日晴空，光線變淡，從窗戶吹進來的風輕柔怡人。

秀吉點了點頭，毫無異議。

官兵衛將剩下的熱水一飲而盡。

「那個男人沒有將花插起來，而是拿著花枝，一面吟唱『花開散去還復來、花開散去還復來』，一面在茶席上漫步。花瓣漫天飛舞，確實增添了春天的風情。唉，感覺不賴，但是令人看了一肚子火。」

「我想借助你的智慧。」

「利休居士有其他茶人沒有的條理。」

利休開創的那套做法，也符合了討厭浪費的官兵衛的喜好。

秀吉放下茶碗，又玩弄起外掛衣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