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三章 顛倒是非 山上宗二

第十三章 顛倒是非 山上宗二

利休切腹的前一年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〇)四月十一日 早晨
箱根 湯本 早雲寺

從前,宗二在堺經營一家名為薩摩屋的大店。店和家產都被秀吉沒收了。
不管感想如何,也只能在心裏想。只要不將感想說出口即可——
宗二耳聞風聲,聽說利休也在秀吉設置於湯本的本陣中。
小田原的城堡確實有堅固的城牆,包圍整個城鎮。聽說兵糧足以吃上幾年。半吊子的攻勢,確實無法攻下這座城堡。
也難怪秀吉會有這種反應。利休直接拿出漁夫用於海上的蛸壺,當作水翻拿出來。紅褐色的素燒壺上,附著白色的藤壺。
「但是,如此固若金湯的城堡,就算再浩大的軍隊,也不可能被攻陷。」
宗二不得不思考。
「你好像對茶道有所領悟,但其實甚麼都不懂。」
一思及此,心情紊亂。
「除了認為貴人很懂茶道之外,不管招待任何人、被任何人招待、與任何人同席,都必須像尊敬名人般尊敬對方。比起正確地鑑識茶具,這些更重要許多。」
「隨你高興。」
石牆、天守閣和庭院都還在修建中,蓋於石山上的茶室看起來格外閒寂。儘管如此,那是個天空藍得令人心情愉悅的早晨茶會。
——設法討生活吧。
同朋眾在箭樓的一間房間擺設茶櫃,準備泡茶,對宗二說:
如果在某個大名家被提拔為茶頭就好了,但前提是必須找到門路,否則就甭談了。
漂泊的日子就像沙子從指縫間漏掉般,淒涼地流逝。他自己也曉得,即使擺設茶席,內心依舊頹廢。
「千萬不要鑑識古董茶具,以及議論其他茶會。即使有二十年的修為,說那些事還是令人討厭。」
氏直注視著映照出夕陽的大海,慢慢口嚐薄茶。對於接下來的守城戰,他似乎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清楚地記得被放逐的那一天。
自己並非自願置身於戰役之中,為甚麼會落得這種下場呢——?
他如此勸戒自己。
後來,他下山到關東,受雇為北条的茶頭。來到這座城堡,過了兩年——
「那麼,您是要我睜眼說瞎話,自欺欺人嗎?」
宗二自從被秀吉如此宣告之後,一直在旅行流浪。
宗二身為次席客人列席,聽到秀吉的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宗二在歇腳的茅屋升火,以唯一隨身攜帶、邊緣向外翻的茶碗泡茶時,心情特別激動。
席對於茶人而言,是生活處世的大千世界。因為一句話而被放逐,只證明忘了這一點的自己有多麼愚昧。
「聽說秀吉將湯本的早雲寺當作本陣。」
大多數的話都不能說出口。如果說實話,就會被厭惡,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離開大坂時,師父利休一臉錯愕地說。
如今回想起來,仍覺得那句話十分不謹慎。宗二一直認為,茶席是在座所有人一同品茗、欣賞茶具,這才是最大的幸福。正因如此,縱然對方是一手掌管天下之人,也要說出內心感受到的事實。宗二相信,那才是茶席上該有的交流。
宗二想起當時,搖了搖頭。自己和秀吉實在非常不投緣。
宗二走頭無路,反省自己的口無遮攔,不,平心而論是用詞不當。
仔細想起來,那是因為說出了實話。宗二對於自己管不住舌頭的壞習慣,感到懊悔。
氏直對於漂泊不定的茶道中人,似乎壓根不放在心上。
宗二自從奉利休為師,到當時也將近二十年了,看來自己身為茶人,似乎仍太不成熟了。看到利休悲傷的表情,能夠清楚地瞭解到這一點。
大德寺的塔頭興臨院是前田家的菩提寺。拜託熟悉的出納和尚,讓他以寺廟使者的身分,前往加賀委託寺廟領地捐獻。
「你這個男人真是學不乖……」
「我不是那個意思。鑑識茶具等,在茶席上具有多少價值呢?」
宗二反嗆了利休一句。
——但是……
小田原城主北条氏直爬上箭樓,宗二泡茶。
「我有一事相求。我和師父利休居士許久不見。聽說他在湯本的陣營。請您……」
秀吉見狀,皺起眉頭。
「您不懂那個趣味嗎?」
他只有在短暫片刻之間,能夠像這樣抬頭挺胸,盡情享受侘茶的境界。
——不過……
「好茶。」
秀吉的作法令他怒氣難消。
——自己真是天大的蠢貨。
但是如今,他可不這麼認為。
如果手上的盤纏用罄,在寄人籬下的人家裏也必須看人臉色。自己是遭到關白秀吉討厭的人,會高興收留自己的人家果然不多。
——不能說真話。
——毫無立足之地,指的就是這種情形。
——自己的處境產生了多麼巨大的轉變啊。
——人這種生物……
「土是很好,但是形狀很差。」
除此之外,利休還有一句話,令他銘刻在心。
亭主利休繼茶碗之後,拿著蛸壺現身。
狹窄的茶室,猶如坐壺觀天。和凡塵俗世的大千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天底下有這種事嗎?
氏直沒有聽完,站起身來。
地點是大坂城內的三疊茶席。
「看來是這樣沒錯。」
秀吉因為這句話而心裏不痛快,宗二又被放逐了。
宗二身為茶頭伺奉秀吉,自從觸怒秀吉,從大坂城被放逐之後,已經過了七年的歲月。
宗二如今心想;師父說的確實一點也沒錯。不過,自己太晚想通了。
他如此轉念一想,向秀吉道歉,獲邀參加墨俣的茶會;設法討秀吉歡心,一度得以回到大坂。
山上宗二從小田原城的箭樓,眺望銀波閃爍的大海,感慨萬千地心想。
這個舉動觸怒了秀吉,而被趕出攝河泉這三國
宗二絕非在指責秀吉。當時,利休將蛸壺當作水翻使用的創意,強烈地撼動了宗二的心。宗二只是無心地詢問不瞭解那項趣味的天下第一人。
「不得進入攝津、河內、和泉這三國。」
——加賀的前田如何?
宗二將利休的教誨放在心上,蟄居於高野山。
小田原的海面上,飄浮著許多艘軍船。這座城堡大概再過不久,就會被秀吉的大軍包圍。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蜂擁而至,北条五代的天地為之動搖。
「你拿出蛸壺,又要來那一套了嗎……?」
原本在堺的房子裏優雅度日,一旦被驅逐出境,馬上被迫過著沒床睡、沒米吃的困窘生活。宗二只好讓妻子帶著孩子回娘家。
宗二心不在焉地應道。
雖然順利獲得百石的捐獻,成為那塊寺廟領地的地方官,但是那種鄉下小領地的地方官,宗二實在幹不下去。前田家有前田家的茶頭,如今應該沒有宗二的容身之處。
——沒甚麼。這才是真正的侘茶。
氏直起身之前,宗二在御前叩拜。
他在茶席上,再度說出了心裏的話;對於秀吉拿出來炫耀的茶壺,說出了心中的感想。
「不然甚麼才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