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三章 顛倒是非 山上宗二

第十三章 顛倒是非 山上宗二

聽見乘著晚風而來的悠揚琵琶琴聲。淡淡的甘甜花香,是紫藤花散發出來的嗎?明明是二十萬大軍的本陣,卻宛如雅致的皇宮般肅靜。
「哎呀,請師父務必替我說項,我想回到堺。」
甲冑武士帶宗二前往位於正殿後方的內側一帶。宗二看見了浴沐在月光下的寂靜枯山水。那是在山的斜坡上放置大石頭的大膽庭院,一旁有間茅草屋頂的茶室。燈火照在紙拉門上。
「感激不盡。」
「我失禮了。身體疲於顛沛流離,不小心發了牢騷。我雖是個不成才的弟子,但也以這個邊緣外翻的茶碗修行茶道。」
「我要找茶頭利休大人……」
「不,我已經吃盡苦頭了。不過,剛才只是想讓師父看一看我的鑑賞能力仍在。沒有別的意思。」
不自覺地發出歎息,好喝的茶會讓人徹底放鬆心情。
宗二將珠母放在懷紙上享用。
「是啊,真是令人懷念。近來可好?」
「甚麼事?」
經利休這麼一說,宗二才察覺到茶爐上的茶釜在和室的角落冒出水蒸氣。說到這個,時序已經過了立夏。
宗二從懷中拿出他愛用的茶碗給利休看。那是略帶紅色的土黃色井戶茶碗,上了大量的白釉,有許多細紋,十分漂亮。邊緣稍微外翻顯得落落大方,宗二很喜歡。
說出心中的想法,宗二感到心情爽快。對師父說這種話,未免失禮。
「茶席上的眾人,就像是舉辦一生一次的茶會,要互相敬重。你即使有鑑賞能力,卻無法做到敬重這一點。」
「我是茶道中人,聽說千利休大人在關白大人的陣營,要送這個茶碗給他。」
「託您的福,我的優點是身體健壯。雖然沒有生病,但是精神病了。離鄉背井漂泊不定,不知不覺間,心靈受到了風寒。」
「我不會再做出口無遮攔的愚蠢行為,懇請師父替我說項。」
「有勞師父了。」
「我可以做到。不,我會想盡辦法做到。請師父務必替我說項。」
「我的茶道是蠻幹啊……」
宗二在身穿甲冑的武士帶領之下,穿越了早雲寺的大門。
沉默了半晌。
「我是薩摩屋的宗二。」
利休的這句話,令宗二將目光落在榻榻米上。
宗二搖了搖頭。
「是的。打破常規,但是完美無缺。毫無顧慮地使用樵夫放柴刀的竹籠、吊桶。把所有一般的雜器全當作外國傳入的名器使用,說起來,簡直和指鹿為馬、顛倒是非一樣。自由奔放,而且饒富風趣,唯有像師父這樣的名人才能運用自如。如果凡夫俗子使用,那就只是一般放柴刀的竹籠和吊桶,實在無法變成侘茶的用品。」
「你放心,他是我的舊弟子。」
「我不曉得你是那麼愚蠢的男人。如果有個茶釜,就能像山科的丿貫一樣泡茶。你之所以辦不到這一點,是因為你的心不夠成熟。」
「明天要在這裏舉辦早晨茶會。我想勸關白大人原諒你,但那種事情實在辦不到。」
「既然如此,那就好。」
宗二被阻攔了兩、三次,在月光中拚命地爬上山中的街道,終於抵達了湯本。
利休的一言一語刺痛了宗二的心,字字句句刺進了因為他的愚蠢,而變成孑然一身的身上。師父擁有許多名茶具,將侘寂當作優雅的遊戲享受,絕對不能瞭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宗二開口說。
甲冑武士問道。
好久沒見到師父的喜悅,令宗二過度放鬆警戒,說話毫無修飾。
宗二爬上緣廊,將手搭在紙拉門上,使勁一打開,眼前出現一張令人懷念的臉。
「不,師父您不會瞭解。熱衷於侘茶,是有氣派宅邸才能享受的愉悅。對於身在異鄉的人而言,侘茶令人感覺莫名寒冷。」
「我是堺的薩摩屋。」
「沒辦法,弟子不成才是師父的責任。」
絕妙的軟度和甜度,替口中帶來幸福的滋味。
「就是這裏。」
利休再度瞇起眼睛,眼神變得柔和,從敦厚的嘴唇說出溫柔的話語。
武士以眼神致敬,回去自己的崗位。
「茶頭大人,您認識這個人嗎?」
利休以雙手抹臉。
「真是的,你那張嘴還是老樣子,直言不諱。明明因此葬送了一生,還是一點也學不乖。」
掛在壁龕柱子上的是放柴刀的竹籠。利休將樵夫放柴刀,掛在腰上的竹籠當作花器使用。說到這個,利休也曾向在桂川釣香魚的漁夫要來魚籠,將它當作花器使用。
宗二不客氣地要了第二杯茶,心情變得格外放鬆。
二按照事先想好的話說,拿出包在仕覆中的茶碗給對方看。宗二一身道服裝扮,沒有其他行李,也沒有帶刀,看起來並不可疑,於是對方放行了。
「一派胡言。」
不愧是秀吉的本陣,湯本的入口果然戒備森嚴。
「有人在嗎?」
宗二從有紙拉門的緣廊問道。
「好喝。」
「進來。」
「要喝薄茶嗎?」
宗二雙手撐地,深深地低頭請求。
「你是誰?要去哪裏?」
「不,我沒有墮落。但是,要能優雅地高喊侘寂、古雅,前提是有房子、火爐和茶釜。對於全身都是借來的人來說,毫無興致可言。」
利休的自言自語,令宗二感到難過。
緣高上的糕點是珠母。珠母是一種揉合粳米的粉,擀平去蒸,然後放上內包紅豆餡的糯米糰。外觀看似珍珠貝,因而得名。
宗二的這句話,令利休原本柔和的眼神中發出嚴厲的目光。
宗二無法回應。
「是,我一心想見您一面就來了。真是令人懷念。」
利休將茶釜的熱水舀進黑樂的茶碗中,把茶筅泡入熱水中。
宗二恭敬地捧起利休遞過來的茶碗飲用。
從箱根往下至東海道,一路上充滿了豐臣這一方的人馬。一旦開始走在夜路上,馬上就被人用長槍抵住盤問。
利休的泡茶動作依舊像是行雲如水,令人看得出神。怡然自得,心無雜念,彷彿只是看著茶具對面的美好世界。
放在茶爐旁的是吊桶。用來打井水的吊桶上蓋著原木的蓋子,直接當作水指使用。
「師父的茶道真是蠻幹。」
「我以為你在旅途中修行,看來你的個性完全墮落了。」
「那就好。」
拜見茶碗之後,宗二再度眺望擺設。
「這下教我該如何是好呢……?」
利休沒有收拾那些,親自拿出緣高和茶具。
「是誰?」
宗二之前也曾使用這間四疊半泡過茶。利休現在似乎在思考新的擺設,壁龕上放著幾個掛軸和花器。
耳邊響起了師父令人懷念的聲音。
宗二抬起頭來,以求救的心情一直直視著利休。
「不過話說回來……」
「虧你來得了這裏。」
「報上名來!」
利休皺緊眉頭。
「縱然手中空無一物,如果心中有決心和創意,就能享受新的茶道。你為何做不到呢?」
利休緩緩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