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利休切腹的三年前
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八月十九日 早晨
京都 聚樂第 利休宅邸 兩疊半

秀吉這個男人,是身穿和服走路的貪慾。
這麼一想,也就不生氣了。
即使對方是關白,若是自大地認為憑自己的一個想法,就能夠改變宗派的教義,簡直是麻煩至極。這時不能扭曲信念。必須有人事先提醒他。
「是吧。我會全力以赴。」
——若是加持祈禱,拜託天台或真言的寺廟即可。
——三成是瞋啊……
宗陳明天早上必須從京都出發。
利休面向茶櫃,用天目茶碗泡薄茶。
宗陳原則上承認了,但是話中有氣無力。
秀吉打斷了宗陳的話。
宗陳沉默以對。縱然對方是關白,他也不能扭曲宗派的教義。
宗陳希望秀吉到此放過自己。秀吉應該也很清楚,禪僧是不祈禱的。
他懂得看場合,沒有直接笑出來。
那是和尚欺騙愚昧世人的手法。不外乎是聲稱法力,獲得捐獻的貪。
秀吉的語氣變得粗暴,臉色氣得通紅。
秀吉動不動就想將宗陳拖入俗世之中。
當時,宗陳對三成感到惱火。
如果被拖入俗世之中,到處勢必產生阻礙和衝突。無論是否願意,都會被捲入紅塵的紛爭之中。
恭敬地低頭打招呼的是年紀最長的春屋宗園。
總見院是秀吉為了替織田信長祈冥福所蓋的寺廟。六年前,宗陳在秀吉的請託之下,成為這間寺廟的開山鼻祖。
看著秀吉又小、皺紋又多的臉,宗陳的腦海中靈光一閃;甚至覺得自己忽然進入了大徹大悟的境界。
宗陳如此心想,但是露出一副佯裝不知的表情。
如果人沒有多餘的慾望,總是抱持平穩的平常心和聰慧的心,世上將會多麼容易居住啊——
當時,宗陳被秀吉拔擢為新蓋的巨剎天正寺和方廣寺的開山鼻祖。卻因和負責興建的石田三成個性犯沖,結果天正寺停止興建,方廣寺變成了天台宗的寺廟。
「禪是用來看破這個宇宙的真理。我們相信唯有大徹大悟,消滅充滿紅塵的三毒之焰,才是佛道。」
大書院的紙拉門上的畫,是出自狩野永德之手的大膽山水畫。從右至左依序是春夏秋冬的風景,是一幅行雲流水般,具有真實感的畫。
他肯定是正因如此,才能成為天下第一人。那麼,說到身為人的精神層面有多高,絕對高不到哪去。貪得無厭、貪婪無度的男人,縱然位極人臣,掌握天下,終究還是卑賤。
宗陳深深一鞠躬,從秀吉的御前退下。
陳眺望大書院裏一字排開的武士,心裏想著:佛道和修行是為了消除三毒。
一般人是骨頭外面包了一層皮的生物,但是秀吉不一樣。貪婪的心包了一層皮之後,又穿上了和服。宗陳看破了這一點。
宗陳心想。
今天早上,大德寺內的天瑞寺新落成,舉行了落成法事。
「夠了,住口!落成法事之日,你說那是甚麼話?你為甚麼不能說,『會立刻趕走病魔之類的話』呢?」
聽到秀吉這句話,宗陳點了點頭。
「甚麼?那麼,你的佛法對甚麼有幫助?」
——這下沒辦法了。
「大德寺長老中,法力最高強的人是誰?」
「不,我沒有說沒有幫助。只不過,我們日夜忙於勞務和禪定……」
秀吉皺起眉頭。
人世間真是愉快。哎呀,簡直有趣得令人欲罷不能。
宗陳忍不住心想。
受命擔任天瑞寺開山鼻祖的玉仲宗琇深深一鞠躬。
「如此氣派的寺廟終於蓋好了。透過你們的法力,母親大人的病想必也會馬上痊癒。」
「你看起來法力高強,好像馬上就能使母親大人的疾病痊癒。」
陪他來的家臣當中,在最上位的是石田三成。長得一臉聰明樣,但還是受到毒的侵害。
秀吉的視線停在宗陳臉上。
「難道你認為,加持祈禱是天台、真言的工作嗎?正因我想讓這間寺廟興盛,才特地在禪寺蓋了祈禱的地方。為何你不能按照我說的祈禱呢?」
四年多前,宗陳和三成之間有一點小齟齬。
「搞甚麼,說話不乾不脆。如果累積了你那種程度的修行,應該擁有連鬼神見了你都想逃之夭夭的法力吧。」
——秀吉的本性是貪啊。
——真是的,三毒之焰在人世間燒得熾烈。
秀吉筆直地注視他,宗陳無法不回答。
不,不管是哪一個宗派的僧侶,應該都沒有法力。
在正殿舉行的法事圓滿地結束,一行人移駕至大書院。
秀吉變得更加不悅。
三毒是佛法所說的毒害——貪、瞋、痴,亦即貪愛五慾、瞋恚無忍、愚痴無明。
反正這是法事之後的閒聊,用不著吹毛求疵。
若是考慮到宗派的興盛,那肯定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是也十分麻煩。
聽到這個回應,宗陳想笑。
身穿全新僧衣的年輕僧侶,將茶碗端到秀吉面前。年輕僧侶接二連三地出現,將糕點和放在天目台上的茶碗端給列坐的武士。
宗陳放棄了。
秀吉慢慢品嚐薄茶,環視大德寺的一行長老。長老們個個身穿華麗的袈裟。
「關白大人高估了。我的法力究竟對治療疾病會有多少幫助呢?」
話說回來,為了祈求個人的疾病痊癒而想蓋臨濟的禪寺,這種想法就是錯的。自從中國的達摩大師以來,皈依佛門的男人就是以透過修行得到真理為宗旨。禪寺並非加持祈禱的場所。
「哎呀,是誰呢?」
從此之後,便在洛北之地禪定修行——,事情若是如此就好了,但是事情沒有進展得如此順心。
「正因為有關白大人的威勢,才能在如此短的期間內蓋好。既然堂宇蓋好了,我們將早晚焚香誦經,祈求大政所夫人的病痊癒。」
然而,若是仔細思考,那是歸咎於三成內心滿溢的毒。並非三成,而是毒使然。
秀吉的母親大政所臥病在床,為了祈求她的病痊癒,加緊趕工,僅催花了兩個月,從正殿、書院、客殿到廚房,所有堂宇都蓋好了。秀吉為了趁母親尚在人世,想先決定好墓地,也替母親準備了墳墓。
因為他觸怒秀吉,被放逐到九州。
三成對宗陳心生嫉妒,心中燃燒著嫉妒和瞋恚的火焰,想讓宗陳離開秀吉身邊——看來這是客觀的臆測。
——禪僧哪有甚麼法力。
但是點頭歸點頭,宗陳卻窮於應答。他不想撒謊。
仔細想想,世上的災禍、變幻無常、人生起伏,幾乎都可以用這三種毒解釋。人之所以誤入歧途,大多是因為這三種毒。
「你的意思是,對我母親的疾病痊癒沒有幫助嗎?」
「我不想看到你的臉,從我眼前消失。」
宗陳靜靜地低下頭。他壓根沒有意思申辯,這時只能默默忍耐。不,已經太遲了吧……
古溪宗陳在大德寺總見院自己的房間為旅行做準備,忍不住湧上心頭的笑意。
秀吉問道。一行長老偏頭尋思。
秀吉身穿直垂,上面陰染著五三桐紋的大形花紋,滿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