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但是那有甚麼差別?
宗陳幽幽呼了一口氣,離開了總見院。寺內有許多戒備的武士。
就貪圖美的方面而言,他的執著之深,恐怕遠勝過信長和秀吉對於統一天下的執著。
「可喜可賀的宴席被你的一段話壞了興致,令人非常不愉快。關白大人有令,要你從他眼前消失,滾去筑紫的太宰府。明天一早,立刻出發,不得有誤。」
——嗯,不知那個男人又是如何……
——不,利休有品格。
——信長和秀吉的執著,與利休的執著之間,究竟有甚麼差別呢?
宗陳一回到總見院,便向安置於正殿的信長木雕禮拜。
哨兵在那裏等候。
如果在別人的茶席上感覺到一點那種跡象,利休就會立刻從茶席起身,毫無侘茶人風範地揚長而去。
意思大概是要宗陳端坐在那裏。宗陳坐在鋪石路上,手撐在地叩拜。
至少看在客人眼中是如此。
不管追求的是土地和金銀,或者美,貪圖這些的執著仍是毒。
他的目光毫無闕漏地掃過每一樣茶具、茶席的每一個角落,那種不放過任何事物的眼神又是如何?
是否有品格——究竟是外表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真是個不知變通的男人。你難道不懂甚麼叫做因地制宜嗎?」
宗陳依然低著頭,聽著三成下令。
他雖然表現得輕鬆,一副不執著於任何事物,只是在泡茶的模樣,但事實上,如果沒有非比尋常的強烈執著,根本無法那樣泡茶。
秋日午後的天空十分高聳澄淨。卷雲白得刺眼。
「既然如此,速速離去。」
一思及此,宗陳從利休這個男人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在利休心中燃燒的毒焰,應該遠比信長和秀吉的更可怕。
或許是心理作祟,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悔恨。
然而,說到貪得無厭,大概沒有人比他更貪得無厭。
儘管如此,他討厭讓人看見一丁點那種貪婪,甚至不讓人感覺到半點跡象。
慾望就是慾望。貪婪就是貪婪。
——釋迦牟尼佛慧眼獨具,在兩千年前就看破了人心中的害。宗陳對先人感到深深的敬意。
「我沒有扭曲宗派教義的權宜之計。」
不過,在他的內心存在著對美的貪婪、對美的執著,那種貪婪簡直就像地獄的鍋爐般沸騰,這一點無庸置疑。
真人大小的信長像身穿狩衣,手持笏板,注視著半空中。
宗陳準備完畢,面向鋪滿白沙的庭院坐禪。
秋天的天空淡而澄淨。許多茜草在空中飛舞。和風吹響松樹樹梢,吹拂而過。
等不多時,石田三成一臉極度蠻橫的表情,出現在從樹葉縫隙間灑落的秋日之中。他身上的衣服陰染著大一大萬大吉家徽的大形花紋,顯得耀武揚威。
年輕僧侶從緣廊快步而來。
事到如今,宗陳並不恨秀吉和三成。反而憐憫這兩個被三毒侵害的俗人之心,面帶微笑。
宗陳的腦海中浮現一張男人的臉。
然而,那和那個男人的執著是兩回事。
——利休如何……
宗陳心想:不過,縱然同樣是貪婪的火焰,信長和秀吉的顏色卻相差許多。
宗陳再度感覺到,即使一樣是貪慾,品格會因人而大相逕庭。
利休不同於想要領地和金銀的武士,追求的是茶道之美。
風吹響松樹樹梢。松籟聽起來像茶釜的水聲,令人鬆了一口氣。一度中斷的思緒復甦。
信長看起來彷彿試圖賦予無形的天下形狀,所以讓繪師作畫、讓佛像師傅雕刻佛像。實際上,宗陳見過信長好幾次,他並非貪得無厭之人,也沒有流露出貪圖甚麼似的卑賤模樣。
——那份執著的根源究竟是甚麼?
宗陳思考,頓時感到困惑。
將吃飯用的鉢和筷子、抹布,以及剃刀、木枕、替換的綁腿和布襪放進袈裟袋中,以大塊的布包裹起來。隔天一早,只要將這個包裹掛在脖子上,就能啟程前往任何地方。宗陳從沒想過,自己到了五十七歲,還會像行腳僧般展開旅程,但這也是一種趣事,令人愉快。
利休總是從容地泡茶。
利休的臉乍看之下,看似毫無慾望和執著。
「完全聽清楚了。」
總覺得信長的貪婪,具有強烈的求道色彩。
雖說是旅行,但宗陳是禪僧。只要身穿平常穿的黑僧衣,腳穿草鞋和綁腿,頭戴竹笠即可。
他手中的扇子指著地面。
「石田大人找您。」
從鋪石路往西走沒兩步,就是有小巧典雅的唐式雙層門的全新的天瑞寺山門。
那個男人擁有遠比一般人的毒更令人害怕的毒焰——
充滿了貪、瞋、痴這三毒的火焰。
宗陳如此心想,搖了搖頭。
就這點而言,儘管同樣是掠奪天下財富,秀吉身上卻散發出某種卑賤的氣質。感覺是要連鍋底都吃乾抹淨的無品。
若無貪婪之心,就不必特地從尾張進攻他國,布武天下。之所以率軍來到京都,無非是因為有貪婪之心——
他們想要的東西確實不一樣。
——信長大人心中果然也燃燒著貪婪的火焰啊。
——人世間……
三成扭曲嘴角。
意思是要宗陳去天瑞寺。
宗陳再度想到這件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宗陳回到總見院,為了旅行做準備。
是利休的臉。
不管裝得再高尚,毒就是毒,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利休的茶道中,確實有優美而高尚的品格,其中有一種謙遜,不致於讓人討厭那份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