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第十四章 三毒之焰 古溪宗陳

茶道口打開,利休低頭行禮,默默地用雙手恭敬地將黑漆的碗端進來。
利休好像早已看穿了宗陳的心思。
宗陳重讀一次,打從心底歎了一口氣。歎息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悔意。
「原來如此……」
——差多了。
清爽的晨曦照射在下地窗的紙拉窗上。
己眼當從何處開
那是一種奇特的心情,雖然不甘心,但是神清氣爽。宗陳只是盯著梅乾,但是沒有動手取用。珍惜地重新包入懷紙,帶去旅行。
掀開茶釜的蓋子,以長杓將熱水注入碗中。
宗陳打開懷紙一看,其中夾著一個乾巴巴的梅乾。
靜靜地放在宗陳面前。
昨天,利休來邀請他喝茶。
日本的俗世充滿了毒。
碗裏裝著粥。那是一碗薄粥,稀到在晨光照映下,能夠倒映出天花板。
平凡無奇的一碗粥。既不美味也不難吃。只是為了補充身體養分的食物。
——真是愉快。
「重要的是,如何利用毒提高志向,貪婪地向上爬,對於平庸感到憤怒,將勤補拙,您認為如何呢?」
茶釜架在茶爐上,熱水靜靜地沸騰。
利休伸手撒下粥碗。
隨性揮灑的字體如此寫著。
「人人都帶有毒。正因為有毒,才會湧現生命力,不是嗎?」
宗陳覺得自己的過度自信,被利休打得粉碎。
沐浴在柔和晨光中的香盒,沉靜地閃爍著深綠色的光輝。大概是幾百年前的陶器,但是觸感細緻。
在屋簷下將袈裟袋綁在身上,戴上圓形竹笠。
宗陳隱隱期待,利休會準備哪種美食替自己送行,對於自己的膚淺感到羞恥。
虛空消殞鐵山摧
「感激不盡。」
「請您保重身體。」
那個綠釉的香盒,之前也看過一眼。宗陳要求利休讓他欣賞,但是利休當時拒絕了。
宗陳心想,自己身為禪弟子,但實在比不上利休。比宗陳年長十歲的茶人,體悟了看透人心的方法。
從躙口入內,兩疊半的茶席被燭台的燈火照亮。
利休一低頭,便將香盒放入褪色的布袋,收進懷中。
恭敬地接過碗,啜飲薄粥。
喝粥時,宗陳的眼眶泛淚。
天色開始變亮,淡藍色的茶庭雖然位於市內,但有一股深山幽谷的情趣。
隱隱孤帆絕海來
在年輕弟子的帶領之下走過茶庭。
虛堂是三百多年前的南宋禪僧,名望很高,連當時的皇帝也皈依於他。
智光這名禪僧從日本遠渡重洋,前往虛堂的身邊求教。
宗陳想說甚麼,但總覺得不管說甚麼都是假的。
確實如此,正因為有貪婪之心,才會湧現生命力。
宗陳以雙手捧住碗,緩緩轉動。僅剩的一滴粥溶入熱開水中。
掛上鐵環,放下茶釜,添炭,接著從懷中拿出香盒。
裝在黑漆碗中的綠色液體,看起來非常美麗。
宗陳一面心想,一面朝筑紫邁開腳步。
宗陳戴上竹笠,一身行腳僧打扮,和黎明一同造訪聚樂第的利休宅邸。
壁龕掛著掛軸,宗陳膝行上前觀看。
利休撒下那個碗,仔細地以茶巾擦拭之後,泡了薄茶。
時光兀自流逝,只有水聲靜靜地持續響著,沒有高低起伏。
沒有倒掉熱水,直接又遞到宗陳面前。
宗陳拿起香盒細看。
那會讓三毒之焰向上昇華一個層次。
大唐國裏無知識
蔑視被毒侵害的秀吉和三成,其實,內心充滿毒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話說回來,瞧不起別人這種行為,不就是痴毒搞的鬼嗎?
隔天早上——
利休默默坐著。
——利休的心底究竟燃燒著怎樣的毒焰呢?
果渡海去明朝,是否能夠拓展新的世界,遇見優秀的人?宗陳神情恍惚地心想。
利休從道服的懷中取出一張折疊的懷紙,放在宗陳面前,然後深深一鞠躬退下。
——我在驕傲甚麼呢?
利休是想告訴我這一點,才掛這首偈頌的嗎?
宗陳深深一鞠躬,離開了茶席。
海水翻騰,幾乎遮蔽天空,波濤洶湧,幾乎摧毀鐵山。不屈不撓地渡海,在唐朝卻無師可拜。你該在哪裏拓展視野呢?這首偈頌中,虛堂如此問智光。
小鳥在茶庭裏啼叫,告知爽朗的早晨到來。
宗陳捻熄燭台的火,坐在客人坐的榻榻米上。
這是一間兩疊半的茶席,客人和亭主近到幾乎觸碰彼此的膝蓋。
宗陳默默地低頭致意,捧起碗喝茶。喝完粥和熱開水之後再喝茶,茶香四溢,有一種柔和的滋味。
宗陳在茶室的屋簷下解開竹笠和袈裟袋,掛在牆上的竹釘上。
吃完粥後過沒多久,利休拿著茶棗和茶筅再度現身,坐在泡茶座位。
其實,不論是九州太宰府或其他地方,宗陳願意直接乘船渡海。
從前,秀吉給宗陳看過這幅掛軸;是虛堂智愚的墨跡。落款寫著「向日本智光禪人開示」。聽說是裱框撞傷了,所以寄放在利休手上。
無論是形狀或觸感,是個令人百看不厭的絕品。
第一次察覺到自己體內的毒。
利休站起身來,一度消失在茶道口,然後拿著炭斗進來。
利休用火筷將薰香夾到炭旁邊,將香盒遞到宗陳面前。他記得自己之前要求拜見。遞過來的香盒旁邊放著一個紅色梔子花的果實,意思大概是要宗陳別告訴別人自己看過這個香盒(譯註:「梔子花」(梔子)和「別說」(口無し)在日語中發音相同)。
喝完熱水,腹部不可思議地暖和。總覺得體內獲得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