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被拋下的利休，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火焰；清楚地感覺到好久以前遇見的那個女人，如今仍棲息在自己心中。

「你的茶道艷麗華美，好像隱藏著某種……我想到了，隱藏著瘋狂的愛戀。如何？你瞞不過我的眼睛。你到了那把年紀，仍然熱戀著某個女人，內心累積的情感令你幾欲發狂而死。否則的話，你根本無法達到讓人縮短壽命的茶道境界。」

「狡猾的男人。」

冬陽西傾時，秀吉喚來負責今天的大茶會的蒔田淡路守。蒔田是利休的茶弟子。

利休將目光轉向火焰。

利休低喃道，秀吉搖了搖頭。

利休偏頭不解。他不懂秀吉的言下之意。

秀吉慢慢吃麻糬。沉默許久之後，又接著說：

秀吉吃得津津有味，一轉眼吃掉了兩個，嘀咕了一句「再烤」。

松枝爆裂，發出聲響。

被秀吉一眼看穿，利休用松枝刺進麻糬遞給他。

秀吉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歲月。是在尾張流浪的少年時期呢？還是為了信長而戰的日子呢？

「欸，算了，迷戀女人並非壞事。我豈會妨礙別人的感情路……」

「我不渴，倒是餓了。烤麻糬吧。」

秀吉以手擤鼻涕；用拇指按住鼻子，巧妙地擤出鼻水。

利休搖了搖頭。

「殺人真是討厭的一件事……。殺掉的男人的臉，如今還烙印在眼裏。」

他的臉在火光照映下，看在利休眼中，是令人害怕的鬼怪。經年累月在戰場上返往的疲勞，滲透進年老的臉中。

「我把水煮沸吧。」

秀吉自言自語，邁開腳步。

「升火吧。」

「有一件事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想找一天問你。」

被秀吉這麼一說，利休沉默不語。秀吉目不轉睛地直盯著利休。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秀吉注視著火焰問利休。

日暮西沉，四周完全暗了下來。前不久人聲鼎沸的松原，如今像是深深的海底般萬賴俱寂。

告示牌上公告「從一日起連續十天，視天氣舉辦」。任誰都認為，如果天氣好的話，會持續十天。

利休喚來幫忙的人，差遣對方去拿麻糬。

「遵命。明天也從天亮開始就可以了吧？」

「不，品茗會今天一天就夠了。明天不辦了。」

「我說，利休啊。這種東西用不著舉辦好幾天吧？只要舉辦一天，然後像泡沫般消失，這樣才是茶道，不是嗎？」

「你經常把恬靜和古雅掛在嘴邊，那麼做究竟是為了甚麼？」

利休環顧四周，有許多松葉和樹枝，他彎下腰來收集。

「看著你在泡茶，我強烈地覺得自己置身於距恬靜、古雅很遙遠的世界。你的茶道一點也不枯寂，不是嗎？」

「你的茶道和恬靜、古雅正好相反。表面上佯裝枯寂，但是內心熱情翻滾。我強烈地這麼覺得。」

「差不多該結束了吧。」

「嗯，甚麼事呢？」

利休也默默地直盯著火。以松枝作成的筷子，勤快地將麻糬翻面。等到麻糬膨脹起來，刺進麻糬頭，遞給秀吉。

「不管在哪裏，麻糬只有一個。如果自己想吃的話，就必須殺掉想吃的人。」

利休只是輕輕點頭，沒有回應。他不認為秀吉尋求他的回應。

秀吉對利休低聲說，命令小姓放下折凳，坐在上面。

「可是，在交戰的過程中，我一面殺人，一面領悟到一件事。」

他心想，火是一樣的。眼前燃燒著和好久以前的那一天一樣的火焰。

火一點著，迅速燃燒起來。薄暮逼近松樹林，氣溫有些下降。

「如果您這樣覺得的話，代表我的茶道還不夠成熟。我必須尋求更深一層的侘茶境界，累積修行。」

「你大概不曉得，冬天睡在原野中時，火是多麼美好的事物。」

秀吉冷哼一聲。

「哼。」

利休在火旁邊單膝跪地。麻糬已經烤好了，但是秀吉沒有意思要吃。利休將石頭連同麻糬一起移開火旁。

秀吉默默地注視著火，似乎若有所思。

利休將新的麻糬放在石頭上，默默點頭。

秀吉把手中用松枝作成的筷子丟入火中，站起身來。

秀吉驅走眾人，在火旁邊的只有利休。

利休低著頭，沒想到秀吉知道茶道的精神，對此感到欽佩。他不只是個武將，對美的感受力也非比尋常。

蒔田露出困惑的表情。

秀吉說到這裏，頓了一下。

他發現又圓又平的石頭，將它放在火旁邊；挑選長短適中的松枝，以小刀削枝頭時，侍從拿著裝了麻糬的袋子過來。利休將兩個麻糬放在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