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大概是因為茶會殺人。」

秀吉坐在草蓆上，喝了一碗米粉沖成的茶，露出暢的表情。

「的確。不管再怎麼提倡侘茶，如果沒有一、兩件名茶具，客人也不會高興。由此看來，茶具果然是茶道的關鍵。」

秀吉問道。

草蓆為一疊。其他部份灑上沙，將茶釜放在四周圍著瓦片的火爐上，燒松葉冒著白煙。

然而，賞玩傳世的名茶具也是茶道的王道。

秀吉自言自語道，過一會兒，搖了搖頭。

利休也陪坐，那是相當用心製成的米粉。似乎不只是將糯米炒過，還加入了橘皮乾、山椒、茴香等，仔細地磨成粉。

「為何愉快？只是喝苦澀的茶而已。」

今井宗久答道。

「我中意你。今天你是最幸運的人。」

外面有大批客人排隊等候，但是利休無法硬趕剛喝完茶的客人出去。慢慢候著也是茶人的從容。

「那個茶罐是？」

「你是以如此深的體悟，在精進茶道嗎？」

他一臉認真地低喃道。

利休緩緩點頭。眾人看著利休。

「你叫甚麼名字？」

「這把朱漆傘很有創意。我免除你的諸項勞務，雇用你吧。」

依序讓地位高的客人兩人為一組慢慢品茶。

客人的人數漸漸增加，如果人數多，就邀請五人請入一個茶席。客人將鞋子放進懷中，進入茶席，喝完茶之後，立刻從另一個門到外面。

裝飾在壁龕的是雁畫和茶壺。

「品茗會真令人愉快。」

「為何茶會如此吸引人呢？」

「茶會殺人……這話倒有趣。」

利休立刻起身穿鞋。持續泡了半天茶，手真的痠了。

秀吉的自言自語聽在利休耳中，沒有半點虛假。

接著令秀吉佇足的是，以柴木搭成屋頂的小房子。

「你認為如何？光是喝茶為何會聚集這麼多人？人們為何熱衷於茶道？」

並排的三間茶室內都裝飾著似茄子和紹鷗天目等非常有名的茶具。

秀吉瞪視他。宗久甚麼也答不上來，縮起了身子。

平三疊的茶室，不管是柱子、壁板、天花板、壁龕、拉門、隔扇，全部貼上了金箔。

北野的松原中形成了為數上千的人群，果真是前所未聞的茶會。

天下只有秀吉一人能夠統整兩者，如今舉辦這麼大規模的品茗會。

「終究是因為茶具有趣吧。人們受到名茶具的吸引，聚集而來。」

有個男人豎立一把直徑一間半有餘的大傘，以蘆葦的樹籬圍著四周。

利休一味地泡著薄茶。

除此之外，沒有甚麼比得上這種人與人相處的樂趣。

一看之下，男人將一個大葫蘆倒過來，將咖啡色的粉末放進井戶茶碗。看來那似乎就是米粉。男人拿起掛在樹籬上的長杓，將熱水注入其中。

「差不多該結束了。」

正在泡茶時，如果客人詢問，利休也會回答擺設的名茶具的來歷。

「是啊。」

秀吉的目光不同以往地直視利休，彷彿要將他看穿。

秀吉心情大好，保證以後不向丿貫催繳稅金。

「我認為，這裏充滿了關白大人的威望。」

這是出自肺腑之言。

「原來如此啊……」

「沒有。用米粉沖茶如何？」

秀吉滿臉喜色。

其左右兩側也組裝好了三疊的茶室。

走在冬陽照射的松原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是朱漆大傘。

「嗯，大概是因為泡茶很愉快吧。」

「這是有名的『棄子』嗎？」

說到他攜帶的物品，只有一個茶釜。他是個以它煮粥，也以它泡茶的怪人。

秀吉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我派人計算了一下，有八百零三名客人進來我們的四個茶席。這是前所未聞的品茗會。」

秀吉只有替一開始的兩組客人泡茶；接著就把茶筅交給小姓，自己坐在一旁，愉快地和客人聊天，微笑以對。

客人進入事先抽籤決定的茶席。

「是的。茶道有一種令人不惜殺人也想得到手的美麗。除了茶具之外，從泡茶的動作中，也經常會看見那種美麗。」

客人問道。留著漂亮鬍子的武士不知是何許人也，或許這只是一生一次的因緣際會。

使用緋紅色的紗代替拉門紙，草蓆面使用猩紅色的呢絨。緋紅色映在黃金上的朦朧色澤，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妖艷。

才剛看到秀吉的胞弟秀長、細川幽齋、前田利家等武將的茶席，馬上又看到朝臣們的茶席、利休的兒子們的茶席，以及大德寺的古溪宗陳的茶席。每一位亭主都愉快地招待客人。

利休一看，原來是熟人。他是位形同隱士般生活在山科、名叫丿貫的侘茶人。

曾經有次，丿貫邀請利休喝茶時，在茶庭挖了一個陷阱。利休察覺到他的惡作劇，但是故意掉進去。洞很深，而且加入了稀泥，所以丿貫替利休準備洗澡水。那是個令人心情非常爽快的美好茶會。丿貫是個會做那種惡作劇的男人。

秀吉偏頭低喃道。

其他兩個是新田肩衝和初花肩衝，分別擺在秀吉和宗及的茶席，每一件都歸秀吉所有。沒有如此奢華的品茗會。

「我要四處巡視松原的茶席。你陪我一起去吧。」

秀吉似乎也是一樣的心情。

秀吉來利休的茶席探視，是在未時（下午兩點）。

「有茶嗎？」

「是的。我聽說是足利義政公得到它時，因為它還沒有名字，所以替它取了這個銘。」

接著，秀吉又四處巡視。利休走在松原上，陷入一種錯覺，彷彿綠色的松樹、茶席、人潮永無止境地綿延。

看完茶具走出前殿，外面有四個四疊半的茶席。

只是為了喝茶而聚集人潮，賞玩同樣的美，感受在場的幸福，以及同席的愉快。

利休當時心想：能夠露出如此驚人笑容的男人，說不定能夠奪取天下；因此慢慢接近他。這個判斷果然沒錯。

利休沒有交給弟子，親自替絡繹不絕上前的客人泡茶。然而，畢竟客人很多，所以利休也在水屋泡茶，讓半東端出去給客人，但他還是儘量當面泡茶給客人欣賞。

秀吉親自泡茶。

「不，剛才的一化等人沒有任何名茶具，但是特別用心。他們的茶道中有一種東西，不同於吸引人的茶具。那是甚麼？」

這個男人的笑容中，有一股迷人的魔力。五年前，利休之所以接近秀吉，就是因為受到這個笑容吸引。

利休堅決相信，比起名茶具，茶道最重要的是侘寂的雅趣。

「這個茶席也很有意境。」

秀吉引以為傲的黃金茶室事先在北野天滿宮的前殿組裝好了。

受邀的烏丸、正親町、今出川、飛鳥井等朝臣也在松原裏設置茶席，先來拜見秀吉的茶具。秀吉擁有的名茶具之多，令朝臣們看得目瞪口呆，自歎弗如。

利休一面說，一面感覺到自己一反常態地坦率。

「噢，給我一杯。」

秀吉看著利休。

不同於在皇宮向天皇獻茶，對方若是朝臣，即使是在茶櫃前講究禮法地泡茶也不用緊張。

聽到津田宗及的回答，秀吉點了點頭。

一是關白秀吉、二是利休、三是津田宗及、四是今井宗久。

「好喝。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滋味。」

利休坦然地點了點頭。

茶壺的釉剝落斑駁，宛如降霜般饒富趣味。

「楢柴。」

來到外面，松原裏萬頭鑽動又令利休吃了一驚。

為數眾多的肩衝茶罐當中，任誰都認同是天下三大名茶罐的逸品。

「我來自美濃，名叫一化。」

「美是絕對無法騙人的。無論是茶具或泡茶，茶人總是拚命尋求絕妙的境界。如果茶杓的竹節位置差一分，使用起來就不會順心；如果泡茶時，蓋置放的地方差了一個榻榻米的距離，內心就會感到痛苦。那正是茶道的無底深淵、美的無底洞。一旦陷入茶道之中，連壽命都會縮短。」

秀吉下賜手中的白扇子，盛讚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