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六章 薰茶 秀吉

第十六章 薰茶 秀吉

利休切腹的四年前
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六月十八日
筑前 箱崎松原

「甜瓜要現摘、現採才美味啊……」
「這是糯米製的米花糖。」
瓜一下肚,秀吉覺得今天早上該最先吃的正是甜瓜。感覺微甘的滋味化為養分,滋養全身。
上座的柱子上,掛著高麗筒的花器,插著芒草和益母草。盡情伸展的芒草和成排的淡紅色小花,挑逗著秀吉的心。平凡無奇的野草野花一經利休的巧手安插,便充滿了生命力,昂然挺立。
利休遞出一個小青竹籠,其中裝著糕點。
醒目的風格顯得做作,彷彿在強調屋主下了好一番工夫,讓人覺得是在自作聰明。
利休在博多筥崎八幡宮內的小神殿旁邊,蓋了一間三疊的茶席。
武野紹鷗是堺的武器商人,也是侘茶的名人。
哪裏不同呢?利休的茶席顯然有某個地方不同。
萬里無雲。
利休擺設的茶席十分自然,洋溢著令人忍不住被吸引過去的美感。
秀吉望向對面。
「哼。」
利休端正坐姿磕頭。
利休這個男人一定會帶給秀吉驚奇,總是讓秀吉吃意想不到的美味食物,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創意讓秀吉大吃一驚。
屋頂以茅草編織的草蓆鋪設,牆壁是竹子中夾雜青松葉的蔀戶。
雖然相當具有風情,但是不會令心湖漾起陣陣漣漪。
「我不認為我做得到那個,但是我自認為對四季各異的風物費盡心思,關注於甚麼具有生命力。」
明明只是豎立四根細柱,鋪上茅草,但是利休一負責指揮,無論是屋頂的斜度、屋簷的模樣、從席間看到的風景,都會十分符合客人的心情,光是坐著就能夠寧靜地感受活在當下這一刻的喜悅。
聽到秀吉的話,利休默默點頭。
秀吉脫掉草鞋爬上榻榻米,一個人入座。
秀吉一面吃第二片甜瓜,一面問利休。
利休開始以大型的井戶茶碗泡濃茶。
一坐在利休擺設的茶席,不知為何,內心便會對於「活著」一事,靜靜地湧現一種無法言喻的喜悅。
兩面牆以青茅編織而成。
神社內充滿了極為清淨的氣韻。
秀吉低喃一句,然後陷入沉默;他心想,該怎麼探索利休的內心呢?
「十七歲的時候,向堺的北向道陳學習,十九歲之後,拜武野紹鷗為師。」
——這裏就是天堂嗎?
茅草屋頂。
秀吉眺望延綿至海濱的松樹林,忽然如此心想。
秀吉搖了搖頭。
細細玩味從心裏升起的美好情緒。
「學藝不精,羞愧得無地自容。」
秀吉東想西想,期待利休在早茶之前,要讓自己吃甚麼。
道陳是堺的隱士,秀吉曾經聽說,曾為將軍足利義政的同朋眾的能阿彌,將書院台子的茶道傳授給他。
「紹鷗也將茶道傳給了宗久,但是和你的相差甚多。就連書院台子的泡茶方式,同朋眾和你也相去甚遠。」
——真是不可思議。
利休坐在泡茶座位,撣開帶來的籮筐抹布
利休點了點頭。
——那是甚麼呢?
同一個神社內,有利休的兒子道安蓋的茶席。
秀吉身穿透氣的薄絹窄袖和服,徐徐微風從胸前吹拂而過。
「早安。」
秀吉看著他泡茶,感到匪疑所思,究竟度過怎樣的人生,會在鄙陋枯寂的草庵中,誕生利休那種蘊含生命光輝的茶道呢?
「我想問的是你對茶道所下的工夫。該怎麼做才能準備符合客人心意的茶具和料理呢?我問的是這個。」
大概是要在喝茶前去除口中的餘味。秀吉抓起一把圓形的米花糖丟入口中。將煮過的米先以水洗過之後晾乾,然後用沙鍋炒至變成咖啡色,再以糖水使其凝固。隨著嚼勁,一股清爽的甘甜在口中散開。
因為靠近海邊,所以黎明的風很清爽。天色剛亮的神社內,茅蜩齊聲開始鳴叫。
或者,說不定只是自己偏愛利休,所以才會那麼覺得。
這代表利休學了傳統的茶道和最新穎的茶道。
這個男人真是風雅。不管讓他做甚麼,都能徹虛掌握事物的本質。
——真是的。
「你的茶道是跟誰學的呢?」
——不,沒有那回事。
「真是個行事機敏的男人。」
「甜瓜啊……」
「不……」
他身穿鼠灰色的道服,稍微低著頭走來;好像想讓他高大的身軀看起來小一些。
因為位於大松樹的樹蔭底下,所以即使日正當中,想必也很涼爽。那是間充滿夏日風情的茶席,令人想把頭枕在手臂上睡個午覺。
秀吉以牙籤插起,將甜瓜送入口中。
利休拿起切菜刀,削去厚厚的一層瓜皮;剖半去籽,將兩片放在濡濕的蜘蛛抱蛋上,然後放在秀吉面前。
秀吉從以前就一直在思考,但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然而,那並非秀吉期待的答案。那種事情,他之前就知道了。
秀吉冷哼一聲。這不是他想聽的答案。
「道陳和紹鷗啊……」
然而,秀吉不太清楚那究竟是甚麼。
利休從松樹後面現身。
秀吉不曉得這和其他茶頭擺設的茶席有哪裏不同。
好甜的瓜,大概是剛從田裏摘下。故意不冰鎮這點,深得秀吉的心。
放在茶爐上的茶釜,開始靜靜地冒出水蒸氣。這間茶席沒有鋪地板,茶爐直接放在榻榻米上。這樣確實比較涼爽宜人。
抹布上放著一個黃色的甜瓜。
今井宗久是紹鷗的女婿,繼承了紹鷗擁有的所有名茶具。如今也身為茶頭,侍奉在秀吉左右。
能阿彌以著述《君台觀左右帳記》而聞名,這本書堪稱豪華書院棚裝飾的集大成。書院台子並非時下流行的侘茶,而是重視舶來品的華麗茶道。
坐在其他茶頭擺設的茶席,就不會產生這種心境。
利休施行一禮,爬上茶席,手撐在地,再度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