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等待 千宗易
二
她打算端出剛煮好的飯和鶴肉湯,以及醋拌鯽魚。
「這樣就好。裝上板門,往左開。」
宗易思考了一陣子。
宗易也拳頭撐地,跪行入內。
「……」
秀吉等著菜肴上桌。如果上菜遲了,他大概會動怒。儘管如此,那也無所謂。
「這裏的話,大概多高呢?」
今天有雲,也有風。紙拉窗不時咯嗒作響。
宗恩問道。
宗易從堺的宅邸找來妻子宗恩,並派人拿茶具過來,準備開爐。
「許多人當然沒辦法。但是一、兩人剛剛好。」
「是。」
「辛苦了。」
茶席間能夠眺望遠方的天空,更添雅興。
正當他想拉上紙拉門時,秀吉出聲說:
秀吉將竹筍放入口中,頓時綻放笑容。
已經蓋到這個程度了,如果多人施工,再不多日即可完工。
「是嗎?」
回頭會看見北方的天空烏雲密佈。
事到如今,宗易無法倒戈向柴田陣營。秀吉非統一天下不可。
「那就好。」
如今,秀吉派人在那個視野良好的地方蓋了茶室。
宗恩點了點頭。
秀吉用筷子夾起烤竹筍,以詫異的目光注視它。
「心情很平靜。」
「是的,鹽灘和松樹林常有這種小屋。」
「人手增加了,所以進度相當快。」
她閉上雙眼,聽了好一陣子風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看著紙拉窗的格子後,臉色一沉。
宗恩噗哧一笑。她是個從年輕時就天真可愛的女人。
「待、庵……」
「是這樣的嗎?」
秀吉吃了兩碗飯,喝了薄茶,起身打開紙拉窗。
「是嗎?」
宗易點了點頭。
宗易的心情莫名愉快,沒有生氣,總覺得能夠向這個女人傾吐一切。
「……」
「窗戶要裝在哪裏?」
宗易從竹筒斟酒至竹杯中,這一帶的山麓有許多竹林。
在山路步行一陣,爬到山腹,來到視野良好的高崗。
「有福不用忙,沒福飽斷腸。我打個盹兒。」
「天下豈是如此輕易就能奪取得到的呢?」
「……你在這個茶席等待甚麼呢?」
宗易沒有應聲。
宗恩拉開小門,彎下腰來。她看起來並不怎麼侷促,動作輕快地跪行而入。
其中裝著烤焦的薄木片。秀吉解 開打結的麥杆,一股濃郁的香氣在小間內散開。
「這裏裝設兩片紙拉門,一疊的套間。這裏的後面是一疊的水屋。」
「是嗎?」
「在這裏作區隔,圍成小間。」
「如果不要紙拉門的話……」
風帶著寒意。
「好像堺海濱的小屋。」
「正前方的窗戶拆除骨架,做成竹格子。我不希望太單調。」
「嗯。我想做成使人心情平靜的茶席,幾乎讓人忘了自己坐在其中。我原本打算在這裏做一條緣廊,裝設紙拉門,但我現在決定不要緣廊,也不要裝設紙拉門。」
「嗯,進去吧。」
太過直截了當的發問,令宗易內心湧現一股笑意。
五年前,前妻過世。
「如果為了得到美的事物,你恐怕會不惜殺人。」
「是的,八成下了。」
宗恩跟在宗易身後爬上山路,看見高崗上的茶室,低喃道:
幾天之後,能夠當作茶室使用的小間已經完成了。
喝完一杯,秀吉將竹杯倒扣在杉木板上。他似乎沒有心情喝酒,繃著一張臉在想甚麼。
在那之前,宗易準備了另一間房屋給宗恩居住,前妻過世之後,迎娶宗恩進宅邸作為續絃。
屆時,正是秀吉上場的時刻。
宗易雙手撐地,低頭叩拜。
宗恩點了點頭,又閉上眼聽了好一陣子風聲。
秀吉拿起竹杯。宗易斟酒,秀吉連喝三杯。
「可是甚麼?」
宗易保持那個姿勢,手指杉圓木的柱子,棟梁以指甲做了小記號,以曲尺測量。
從小門入內,正前方能夠看見壁龕。雖然寬度只有四尺,但因為是室床,所以能夠感覺到縱深。
聽她發表感想,對於宗易而言是一項樂趣。
宗易站到橫棱木上,攤開雙手。
「是嘛。」
必須稍安勿躁、靜待時刻。如果等待,制勝的機會一定會降臨——
茶席內,只有臨時搭設的廚房。宗易看著她準備餐點。
「……是嗎?」
「您過獎了, 我當這是在誇獎我。」
宗易搖了搖頭。
兩疊的茶席涼爽。
看見馬標的敵人畏縮,我方振奮,使光秀的軍隊潰不成軍。
「你其實是個壞人吧?」
宗恩並非特別的茶人,但是宗易想知道像宗恩這種凡事坦然接受的人,對於這種小間有何感受。
「總覺得好像在海濱的小屋幽會。」
「或許是能夠溫暖人心、使人心情平靜的茶席。將天花板區隔成幾個區域,使空間看起來更大吧。」
——這樣的話,應該沒有問題吧。
宗易沒有點頭。
——這也難怪。
宗易退至內側,站在秀吉身後。宗恩和廚師一通在小灶升火,準備餐點。
「這樣能夠邀請客人嗎?」
「就設在這個角落吧。」
宗易原來想用黑柿做成爐邊,但在如此講求草庵風格的侘茶席中,未免顯得自作聰明。猶豫了老半天,最後決定採用澤栗,它的木紋比一般的栗木更細緻柔和。
「你是大壞蛋。」
「嗯,妳想到甚麼儘管說。」
宗易以手比示窗戶的大小,棟梁以墨汁在蘆葦的骨架上做記號。那裏不塗上壁土,保持敞開的話,便是窗戶。
宗恩坐在壁龕前。
「房間和入口都很狹窄,而且窗戶有格子……」
坐在沒有升火的冰冷茶席,只是聽著風聲。
「憑打仗或許很困難。可是,如果有你的才智,任何想要的事物都能到手。」
宗恩並非鑑賞力強,而是身為女人的感受性強。不管給她看茶碗或茶杓,她都能夠感覺到某種不同於宗易的感受。
棟梁點點頭。
秀吉睜大眼睛瞪著宗易。
「那樣的話,只有兩疊。」
宗恩問道。
宗恩淡淡一笑。
「身在狹窄的茶室,總覺得心境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怎麼可能,妳太高估我了。」
「庵號取了嗎?」
「我打算設置茶席,讓關白大人能夠悠然自得地等待重要時刻。」
「這裏兩個。這裏,和這裏。正前方的要做大一點。就算看不見景色,如果有光線,心靈也能夠在天空的彼端馳騁。」
宗易點了點頭。經她這麼一說,或許構造確實很像。
和光秀交戰時,秀吉首先在這裏的大松 樹上高掛金葫蘆的馬標。
宗易站在北邊,彎下腰來,雙拳撐在橫棱木上,做出讓頭鑽過門的動作。
宗易點了點頭。
「怎麼個改法……?」
「微臣不敢。我帶來了比產季早上許多的食材。」
經她這麼一說,茶室從遠處看,不過是破舊的陋屋罷了。宗易打算讓人在外牆塗上第二層灰泥,但是如今仍能看見夾雜在壁土中的麻刀。看得見牆底板條的窗戶,顯得十分鄙俗而淒涼。
「加緊趕工吧,我迫不及待地想使用這裏。」
「原來是竹筍啊……」
「不會太窄嗎?」
她嘟囔道。
「我知道了。這就塗上壁土。」
他不打算使用名品。壁龕沒有掛軸,也沒有插花,保留空白。
秀吉垂肩弓背而坐。
宗恩閉目點頭。
他指著自己的腳邊。因為空間狹窄,所以打算讓火爐靠角落。
一端至兩疊的草蓆,秀吉頓時露出怫然不悅的表情。
「我先敬您一杯。」
今天早上也有雲,颳著風。吊在火爐上的雲龍釜隨著水聲冒出水蒸氣,兩疊的茶席很暖和。
「也覺得好像被人抓住,關了起來。」
「嗯,你欺騙竹筍,是不折不扣的無賴。」
「我餓了,要吃飯!」
「我可以開門嗎?」
耳邊傳來的只有風聲。風吹響紙拉窗,使戶外的老松枝沙沙作響,松籟溫柔地撫慰心靈。若是坐在這個茶席聽松籟,想必連焦躁、暴躁的心情也會獲得紓解。
「兩疊啊……」
棟梁偏頭不解。
「雖然設備簡陋,但這是新的小間茶席。請您好好放鬆身心。」
較長的屋簷底下是紮實的泥地。
「抱歉,我有個想法,想請你改變裝修。」
宗易慰勞木匠棟梁。他是個工作細心,能夠放心把工作交給他的男人。
如同棟梁所說,牆壁已經搭好了牆底板條。只消塗上壁土,嵌入門窗,大概就有八分樣了。
「這是寒筍。在向陽處,春天跳過冬天來到。」
宗易又低頭行禮,輕輕地闔上紙拉門。
「不,算快了。」
屋簷外擺著四方形的洗手缽。
「這種說法很奇怪,但我覺得像牢房。」
「下雪了吧? 」
「先上那道菜吧。妳去烤一下。」
從灶升起的香味竄入鼻腔。宗易將烤好的食物放入剖半的竹子,以另一半的竹子當作蓋子。
打開紙拉門,就能夠遠眺京都以北的天空。宗易打算將這當作這間茶席的趣味。
宗易將裝了燒烤菜肴的竹器放在杉木板上,秀吉興趣缺缺地拿起上半部。
看不見反倒令人心情平靜。
「確實很狹窄,兩疊的小間肯定很窄。」
棟梁注視兩疊的空間。
宗易事先找到竹林中的向陽處,覆蓋以炭粉染黑的草蓆。地底下溫暖,竹筍誤以為春天來到而探出頭來。
柔和溫潤的光線從朝北的紙拉窗照進來。那道光映照在新草蓆上,隱沒在鉛灰色的牆壁中。
秀吉以臂為枕,一骨碌躺下。
現在是這個男人的人生中奮力一搏的時刻。天下唾手可得,只要方法沒弄錯,簡直是探囊取物。
宗易一打招呼,秀吉便以惺忪睡眼望向他,眼睛底下形成黑眼圈,看來他似乎接連好幾晚沒睡。
棟梁依照吩咐,趕緊做最後的裝修。
這是一間坐南朝北的茶席。
宗易指著小門。
「是的。令人接下來想開始調皮搗蛋……」
最好看不見。
宗易在杉庵喝完茶之後,爬上天王山。
牆壁看得見稻草製成的粗糙麻刀。內側沒有塗第二層灰泥,保留原始風貌。之所以看起來呈淡藍色,是因為塗了淡淡的墨汁。儘管狹窄,卻是能夠令人靜下心來的裝修。
「需要彎腰進入的門。最好以杉木板製成。」
「……」
「那裏。」
棟梁的黑色瞳孔目不轉睛地看著宗易。
建築物已經鋪好了木板屋頂。地板鋪設橫棱木。柱子是細長的杉圓木,是一間十分別致而優美的四疊半。
「太晚了!」
「兩尺……六寸又一分。」
「沒錯,就是兩疊。」
「光是坐著,好像心情就慢慢地放鬆了。」
宗易點了點頭。如果使天花板的材料和斜度的搭配方式產生變化,確實坐在茶室內也不會感到浮燥。
京都的天空覆蓋厚重的雲層,烏雲蔽日。天色看起來越遠越陰暗。
雖然是天花板較低的空間,但有些部份和屋頂一樣增添斜度,營造出寬敞的氣氛。
宗恩淺淺 笑了。
「不,做得更矮一點。」
大概是因為宗易雙手圍起的空間太過狹窄。
「是嗎?」
「火爐要設在哪裏?」
那次之後,自己也試過了好幾次才決定做成這個大小。
「四尺左右嗎?」
「是嗎?」
前妻多惠行事不夠機敏,宗恩則是無微不至。
宗易坐在火爐前,爐上沒有火。
「妳那麼認為嗎?」
「等待的庵。」
「你要違抗我嗎?」
與套間之間隔著兩扇鼠灰色的紙拉門,是無邊的太鼓張。
相傳孟宗是吳國的孝子,因為老母親在冬天想吃竹筍,所以他到積雪的竹林中尋找,最後挖到了竹筍。
秀吉皺緊眉頭。
如今,他改變了想法。
「時間會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來報到。請放寬心等待,您不會等太久。」
京都再過去的越前想必在下大雪。
「其實,你明明有奪取天下的才智。」
「令人意想不到的美味。」
「要上飯和湯嗎?」
「遵命。」
「竹筍是春季的產物。又不是孟宗的故事,為何冬天會有竹筍?」
「沒錯,我想請你蓋兩疊的茶席。外牆那樣就好,兩疊再加上壁龕。」
秀吉可以聆聽茶釜的水聲和風聲,宗易要讓他品嚐經過等待的食物。
聽到宗易的話,棟梁雙臂環胸,偏頭不解。
「可是……」
「哼。」
壁龕上沒有掛軸,也沒有插花。
「做成牆壁吧。裝上小門。」
「是喔……」
「不管我說甚麼,你都不會生氣嗎?」
自從武野紹鷗之後,侘茶的茶席規定為四疊半,兩疊的茶席是前所未聞。
「其實,你是個可怕的人……」
棟梁手抵在下巴沉思。
宗易邀請秀吉到待庵。
如此一來,正好能夠區隔四疊半。
忽然間,她低喃道:
京都再過去的北國街道大概正在下雪。如果繼續等待,雪一定會積得深,街道會被封鎖。
「要從哪裏進去呢?」
「小門……」
「待庵。」
先讓敵人和我方知道,秀吉壓制了要衝天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