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二十二章 紹鷗的邀約 武野紹鷗

第二十二章 紹鷗的邀約 武野紹鷗

紹鷗熟知千與四郎。
回到四疊半的茶席,天空遲暮的光線將內庭的柳葉染成淡紫色。這種悲傷的色調令人忍不住傷感。
紹鷗的腦海中浮現與四郎那張聰明伶俐的臉。
紹鷗讓與兵衛回去,又把自己關在新的四疊半裏。
把好幾個花器擺放在壁龕,像是高麗青瓷、頸長的唐銅、南蠻青銅合金的舟形、各種形狀的竹籠等,從左到右仔細端詳。
「你們公告的獎賞是多少?」
「他愛茶的程度非比尋常。魚販這一行的獲利微薄,但是他卻把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全花在茶道上,真是令人傷透腦筋。我責備他,他也當作沒聽見。我想,他是繼承了家父千阿彌的血脈,只好死心任由他去了。」
「是嗎……。不管怎樣,我非常擔心他會衝動誤事。」
如果在堺的城鎮待到天亮,八成還沒離開鎮上。
他跟隨北向道陳這名隱士般的男人,學習東山流講究禮法的書院台子茶,但是數度造訪這間房子,想向紹鷗學習侘茶。
或者,他寧可捨棄茶道,選擇女人呢——?
哎呀,那個男人真是有趣。他果真是茶人,竟然會帶著女人逃跑——
紹鷗之所以沒有馬上答應收他為徒,是因為想再稍微觀察一下他身為茶人的資質。
武野家原本源自於若狹武田氏,在應仁之亂時家境貧困,到了紹鷗的父親那一代,搬遷至堺。在這個城鎮買賣軍需的皮革和武器,累積大筆財富。
即使他們趁夜逃出千家宅邸的土牆倉房,也要等到天亮大門打開之後,才能離開堺的城鎮。
他面對壁龕而坐,旋即埋首於花器的擺設。
「她說不定換下了高麗的和服。」
受到謀反的事件牽連而逃到堺,也不工作,只是鬱鬱寡歡地大歎懷才不遇。
「是。」
這麼一來,應該會有許多人四處尋找。儘管如此依然沒有找到,說不定是因為他們一直躲在某個地方。
「他明明對於經商不熱衷,但是看到美麗的茶具,就不惜砸大錢買到手。那種強烈的執著,真是令人十分驚訝的茶道狂。」
「趕緊嚴格監視鎮上的進口情況,搜查每一個人的長相。另外派幾個人,在附近檢查兩人可能躲藏的倉庫。」
「與四郎的朋友家呢?」
紹鷗告知這對男女的容貌穿著,下令一發現便將他們抓過來。
「我明明耳提面命,吩咐他那是武野大人託付的女人,絕對不准起色心,但是他卻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
紹鷗一低喃,千與兵衛垂下頭來。
「不,我兒子比平常人更執著於美好的事物。如果要把那麼高雅的女人轉手讓給別人,他說不定會乾脆牙一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宅邸內擠滿了雇用的武士。武野紹鷗招喚武士的首領。
「這請大人放心。我們也在港口通告漁夫,凡是發現者、抓到者皆有獎賞。當然,我們也沿街通告路人,所以如果有人發現,應該會回報。」
到了黃昏時分,雇用的武士首領回來,紹鷗和對方在書院的緣廊上面對面。
紹鷗忍不住出聲拍膝。
紹鷗一面撫摸粗糙的下顎,一面對與兵衛低喃道。
「看來他們還在鎮上吧……」
紹鷗趨身向前。
「好,雇用大批人馬,進一步搜查鎮上。獎賞也提高至白銀五十枚。這麼一來,應該馬上就會找到。」
「與四郎似乎也相當喜愛茶道。」
「他說不定會殺了那個女人。」
鑑識眼光不凡。
如果可以的話,紹鷗想暗中尋找,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低調不得了。
紹鷗兀自點頭,確信自己的茶席正接近完美的境界。書院茶絕對無法享受這種雅趣。
在十字路口豎立佈告牌通知他吧。在他可能路過的地方引發傳聞,也讓武士們四處張揚。他還在堺的城鎮,邀請他參加品茗會的風聲,一定會傳進他耳裏。
與兵衛點了點頭。
皮革商紹鷗在堺的會合眾當中,是最有身分地位的人,所以有權管理雇來戒備鎮上的武士。
唯有擁有名茶具的人才是名人。
其實紹鷗認為,他是個頗有前途的年輕人。
與兵衛的父親千阿彌是侍奉足利將軍家的同朋眾。
成為這間新四疊半的第一名客人的機會,一生中僅只一次。
如果是與四郎一個人也就罷了,帶著女人實在無法跨越包圍城鎮的柵欄和溝渠。
「我們請教他父親與兵衛大人,派人到所有知道的地方,也在十字路口站崗監視,但是如今也沒有動靜。」
茶道很有趣。
他好幾次搶先一步買下紹鷗打算買的茶具,令紹鷗懊惱不已。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白銀十枚。」
「我派人拿著肖像畫詢問路人,但是毫無斬獲。」
——這正是幽雅。
約莫是去年秋天,與四郎來到這間宅邸,拜託紹鷗務必讓他幫忙甚麼。
「他對於茶道如此癡迷。哎呀,我期待他身為茶人未來的發展。當商人大概也會有大成就。」
或許是因為土的表面粗糙,所以反而令人討厭茶席古色古香的氣氛。
紹鷗在黃昏淡淡的餘暉中,盡情享受閒雅品茶。
「是喔,果然去了港口啊。」
反正女人和與四郎只能聽天由命,紹鷗決定不去思考想了也沒用的事。紹鷗財大勢大,對於凡事處之泰然。
赫然回神,已經在那種事情上花了大半天。
堺的城鎮以柵欄和溝渠圍住,晚上大門關上,所以無法進出。
紹鷗發自內心地如此認為。
「因為他們沒有經過任何一道大門的跡象,所以首先地毯式搜查了港口的船隻。確實有船員在今早天亮時,看見身穿高麗和服的女人和年輕男子。」
——叫與四郎過來吧。
他也邀請過紹鷗參加品茗會,別看他年紀輕輕,準備起茶具架式十足,相當有可看之處。
他會現身嗎?或者繼續逃呢?
與四郎不會笨到拒絕那種邀請。如果與四郎知道我紹鷗想邀請他,一定會現身。
「非常抱歉。目前,尚未掌握他們的去向。」
千家的與四郎雖然年輕,卻也是相當有兩把刷子的茶道中人。
當然,自己也病得不輕。
父親去年過逝,紹鷗繼承了莫大的財產。光是田地就有百町的大地主。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倉庫,倉庫裏的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
如此一想,紹鷗感到滿意,動手泡茶。
「是的。不過,他們原本打算登船的船隻已經出航,所以無法搭乘,無可奈何之下,似乎去了別的地方。」
如果知道這件事的話,應該不會亂來才是。
如果說紹鷗心中沒有想向與四郎炫耀那個女人的心情,或許沒人會相信。紹鷗想瞧瞧與四郎看見那個美女,會有甚麼反應。
「我們已經搜遍了所有港口的倉庫。從那裏擴大範圍,連鎮上的神社祠堂、寺廟的地板下也查過了,但是都沒有找到他們。在此同時,分別派了幾個人搜索通往大坂、奈良、紀州的街道。我派人沿街問人,但是沒有人看見兩人同行。」
「與四郎也是愛茶成癡啊。」
「要是他們搭小船逃走就麻煩了。」
武士的首領立刻飛奔而去。他是個聰明的男人,必定會找到他們。
紹鷗讓他打掃庭院,他仔細清掃,把散落在青苔上的楓葉掃得一葉不剩。紹鷗以為他這樣就打掃完了,躲在隱蔽處一看,沒想到他居然搖晃樹幹,恰到好處地將楓葉搖下來。這可不是常人辦得到的招數。
「殺害好不容易偷來的女人未免可惜。這就像是打破偷來的茶碗。他應該不會做那種事。」
但是,兒子與四郎卻是個紈袴子弟,可能將與兵衛辛苦累積的家財散盡。他從年輕就沉迷於女色,近來甚至變本加厲,會擅自偷拿白銀去買茶具。
當時,他原本打算以連歌師的身分立足於世,但是到了三十歲那年,他放棄了,自己似乎沒有詩歌和文筆的才華。
就連將隨手可得的竹子曳斷製成蓋置,只要紹鷗持有,冠上銘就會成為名品。縱然是到處可見的吊桶和面桶,只要訴說煞有介事的來歷,當作水指和水翻,那也會變成名品,獲得令人吃驚的高價。
「非常抱歉。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過,並非全是舶來品。
既然如此,某處的守門人應該會記得他們。只要知道他們從哪個方向逃走,就能夠派人去追。
——該怎麼做才好呢?
與兵衛代替父親千阿彌,開始經營魚乾的生意,腳踏實地賺錢,設法發展到了今天的程度。
「能做的我都做了,只能等待。反正武士們應該遲早會找出他們。我希望你也向與四郎的朋友打聽一下,找一找他可能躲藏的地方。」
紹鷗偏頭不解,試著將鋪在底下的薄板和花台一換再換。試過了漆器、原木,或者不同的形狀,但是怎麼也不滿意。做那種事的時候,時間一轉眼就過了。
紹鷗珍藏著六十多件世上聞名的茶具。每一件都是能以兩、三千貫的高價賣出的珍貴財產。
「辛苦你了。找了哪些地方?」
後來,他全心投入茶道。
堺內的茶道中人都希望受邀到這個茶席。與四郎應該也準備好新的褲裙和肩衣,引頸期待著。
魚販千與兵衛的年紀和紹鷗相仿,但是兩人的家產有大幅的差距。
那也是十分像茶道中人會做出的反應。
紹鷗從年輕開始就不曾工作。
住在武野家的京都宅邸,跟隨擔任朝臣的師父,在連歌這條路上精益求精。
侘茶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妖術,能使一丁點白銀增加為一千兩,甚至一萬兩。天底下沒有比這種生意更有趣的了。
「再過不久應該就能知道他們的去向。」
首領單膝跪地,汗水在筒形輕便鎧甲上變成了白色的鹽。
明明每一件都相當適合,而且具有情趣,但是不知為何,只有侘寂的伊賀燒花器不顯眼。
——那麼,那個男人會怎麼做呢?
那個隨性而活的年輕人,正好適合成為這個茶席的第一名客人。
如果與四郎是真正的茶道中人,不可能因為區區一個女人,拒絕我的邀請。
變得更暗的四疊半茶席中,白天目令人心情舒暢的陰影淡淡地觸動內心。
「不過,不准讓他們受傷。更不可殺害他們。」
「對了。」
「衝動誤事?」
「與四郎知道,那個女人是我寄託在府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