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一章 朔風

第一章 朔風

「找聲伯談談吧!」
「你可知元軍主帥之名嗎,宋瑞大人。」
「我確實完全明白了。卿之憂國之念與退敵之策,實在令人感佩萬分。但是事情並非我一人所能決定。」
「此乃千真萬確?」
宋之天子雖為恭宗皇帝,但由於是個年僅六歲的兒皇帝,根本無法親自治理國家,因此實權為幼帝祖母謝太后所掌控。這位年老的貴婦一向對賈似道深切信任,而且相當迷信。她曾經招喚過通曉奇門異術之士,詢問宋朝之命運。該名術士恭謹地回答道:
陸地上最為富庶繁榮之都市,正面臨著存亡之深淵。從元尚未以元為國號,仍稱為蒙古之時算起,宋朝持續承受侵略已有四十年了。然而目前從襄陽算起,北方之據點已一一陷落,而擁有勢力之將領也紛紛投降於元,並且還倒戈相向,反過來侵略宋之領土。這些人為了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於是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賈似道。說什麼賈似道擾亂國政、打壓將領,所以自己逼上梁山不得已只好投降。一切全為賈似道之過,背負著國家命運的自己卻完全無罪。倘若得知賈似道已死之消息,這些降元的將軍們,在往後不知道又會如何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合理化呢。
「因此就算你投入義軍,立了功未必會受到封賞,而獻策也不一定能得到接納。這樣子行嗎?」
在某種意義上,留夢炎也不是個能夠交往之人。陳宜中所躊躇著、無法跨越之鴻溝,他僅以冷笑一現就輕鬆飛越了。就反對文天祥之意見這點看來,陳宜中算是自己同志,留夢炎對此似乎非常的篤定。這樣的情況令陳宜中深感厭惡。不但如此,還有更令人擔心之處。留夢炎往往在陳宜中尚未明確地表達出意見之前,就擅自主張做了決定,讓陳宜中在不知不覺之中成了他的共謀者。
「大宋之天下可享萬代安寧,臨安府要落入敵人之手,可謂是永遠不可能發生之事。」
太后笑了。這世間上怎可能出現具有百眼之人呢?大宋之天下果真得享安泰。鳳心大悅的太后於是賜予術士黃金綢緞以為獎賞,並且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即便是接到了北方及西方傳來對元戰敗的消息,也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模樣,完全沒有擬定對策之打算。一直到了得知如鋼鐵般、怒濤般蜂擁而來的元軍統帥之名時,才令她大驚失色。「伯顏」二字之讀音,不也能寫成「百眼」嗎?
「理所當然。」
告別了留夢炎,當家僕執起了馬轡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之時,陳宜中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物之身影。
這一年文天祥正值四十歲。自他年紀輕輕榮登科舉榜首以來,已有二十年了。儘管為天下百姓認定是未來之宰相,但是卻受到以賈似道為首之高官們妒忌,形同流放般地遭到左遷。他在南方的邊地因處事公正廉明而極得人望,因此朝廷亦向他發出了徵召勤王軍之檄文。
陳宜中彷彿鬆了口氣般地,將手巾收了起來。他雖然不像同僚留夢炎那樣,對文天祥抱持著敵意,但也稱不上有任何的善意。如果朝廷的大勢倒向了排除文天祥之一方,他絕對會毫不傷感地順從大勢所趨。在賈似道失勢之時,陳宜中對於這個曾經受其恩義的人不但不加以擁護,反倒是積極地予以窮追猛打,甚至還上奏謝太后賜死於他。這件事情文天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是眼前實在是不得不與陳宜中接觸。
「謝太后對此事十分介懷。」
雖然拋官去職,但卻未有放棄世俗之念。他完全沒有出家為僧或是做道士的想法。只想以士兵之身份,繼續與元軍奮戰到底。為了這個目的,他於是展開了一場尋覓之旅。此時成功地渡過長江,朝著臨安府不斷喋血前進的元軍數量已有三十至五十萬人之多。總帥為忽必烈汗所信賴的丞相伯顏,旗下並有阿朮、阿剌罕、阿塔海、張弘範、董文炳等等大將,但是先鋒所派遣的卻是原為宋將後來降元的呂文煥。
一刻之後,左丞相留夢炎派遣來之家僕帶著訊息來到了陳宜中面前。原來是文天祥登門造訪,請求商討與元軍全面對決之事。驚慌失措的陳宜中立即趕往留夢炎之府邸。由於留夢炎乃科舉之前輩,陳宜中不得不謹守禮儀。此時文天祥早已離開了留夢炎府邸。得知事情已經結束不必再碰面,陳宜中頓時寬心。一被接待進書房,留夢炎立刻切入話題。他打算指派文天祥做為與元軍交涉之人選。
陳宜中忽然覺得不太舒服。他對文天祥還不至於怨恨至那樣的程度。雖然始終覺得不可能成為朋友,但是文天祥的才能、勇氣、以及高潔之操守,卻令他萌生敬意。他之所以厭惡文天祥,或許是因為文天祥散發出來之光芒太過於強烈,有如太陽般令人無法直視之緣故吧。
鄭虎臣心中雀躍不已。贛州知事文天祥,散盡家產集結了二萬名義軍,整軍備糧一路朝著臨安府前進。這樣的事跡在眾人四面八方的散佈之下,各路心懷救國志向的人馬紛紛攜帶武器前來投效。於高官們相繼逃離臨安,軍隊亦在失敗和投降的交替之下不斷地崩潰瓦解之際,人們的希望和期待全都集中在文天祥之身上。鄭虎臣亦是其中之一。
劉黻,字聲伯,他是陳宜中自無名學生時代一直交往至今的摯友,為「六君子」之一員,兩人曾共同參與過政治方面的行動。此時不知是否擔任何等官職,實際狀況並不清楚。
「願聞其詳。」
陳宜中於年輕之時,曾經因為捲入政爭而被處以流放之刑。後來得到赦免返回臨安之後參加科舉中試。雖然比文天祥晚了七年,但是就年齡而言,他應該還比文天祥要稍長一些。儘管陳宜中因為頗具才能,受到了賈似道賞識而飛黃騰達,但是在見到賈似道對於元之外交與軍事上之失敗,便立刻棄他而去,轉而投向了彈劾之一側。倘若他得知了賈似道已死,應該會相當高興才是。不過這件事情,文天祥並沒有立刻告知。將文天祥迎入家中之後,陳宜中隨即提出了一個奇妙的話題。
看見留夢炎泛著冷笑之面孔,陳宜中頓時明白了。留夢炎想除掉文天祥,而且完全不弄髒自己的手,因為他打算借元軍之手來進行。如果文天祥對元軍要求撤兵,致使元軍在一怒之下殺了他,對於留夢炎而言,或許是件值得大大慶賀的喜事吧。
如此斷言的留夢炎話中迴盪著一股怨憎之氣,令陳宜中的內心感到了一陣畏縮。留夢炎以「此人」稱呼文天祥。這樣的稱呼本身就透露著明顯的惡意。留夢炎的年齡約在五十歲後半。他嘴上的灰色鬍子,非常奇妙地不停顫動,編織出一句又一句的話來。
「我打算向太后進言,推舉此人擔任使者,前往元軍陣地求和。一旦皇上下了命令,他便無法拒絕。」
「據我所知,應該是叫做伯顏吧。丞相為何特別提起此人呢?」
文天祥從馬上下來,聽完鄭虎臣之從軍請求之後,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元之忽必烈汗曾向全軍下達「不殺」之令,限制將士們不得隨意殺戮。只不過,這個命令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反抗者」不殺。面臨強大之侵略軍隊,敢於奮勇抵抗之人,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殺無赦。鄭虎臣曾經聽聞,元軍為了叫人知道抵抗者會遭到何種下場,以達到殺一儆百之效果,其殺人手法之殘虐程度可說是慘不忍睹。
陳宜中好不容易答出了這麼一句。就在文天祥說到了一個段落暫且停頓之時。文天祥直直地盯著陳宜中看,那表情彷彿在問著「你確實完全明白了嗎?」
翻山越嶺不斷朝向北方臨安府前進的鄭虎臣,發現路上塵土飛揚。萬餘人馬樹立旗幟,同樣地亦朝向北方前進。
「話先說在前頭,我宋瑞一向就受到臨安府的高官們厭惡。」
荒謬!
「下官有個想法,不知可否對丞相一言。」
離開漳州向北前進的第五天,鄭虎臣終於和他尋覓的目標邂逅了。
「卿之意見我完全明白。」
鄭虎臣如願地加入軍隊。他重新環視左右,發現其中參雜著一些服裝與髮型都有別於宋人,膚色很深,看起來相當剽悍的男子。原來這些是受到文天祥的公正對待,因感慕而追隨他加入義軍的山間少數民族,也就是所謂的溪洞山蠻之民。他們對於宋之朝廷實無半點義務可言,僅僅是為了文天祥而甘願捨身戰鬥。
「這樣豈不是更好嗎?」
「啊,那是文贛州的義軍呢!」
「我從來就不期望得到什麼報酬,只求能夠加入義軍的行列。」
「這……」
文天祥端正的容顏上泛起了一絲微笑。那如同少年般清雅之笑容,深深地吸引住鄭虎臣。
「此人對本朝有害啊!」
陳宜中感覺有提出異議之必要。文天祥是個不知妥協為何物之正論家。這樣的人絕對不適合從事交涉。更何況不久之前,他才浩浩蕩蕩地率領著準備與元軍一決死戰的義勇軍進入臨安府呢!即使以命令壓制,他也未必會接受這個任務。
陳宜中的表情之間欠缺神采。額頭因汗珠而泛著亮光。這顯然是一副掌握權勢但卻不知如何運用之無知面孔。
此話雖然沒說出口,但是文天祥的眼神卻表達出心中之吶喊。陳宜中別開視線,拿出手巾擦拭著臉。表面上是擦汗,實際上或許是想借此來掩飾臉上的表情也說不定。文天祥的目光柔和了下來,對著弱勢的右丞相鄭重地說道:
一回想至此,文天祥雖然看似恭敬地面對著陳宜中,但是內心的想法卻有若破鞘而出的銳利刀劍,在態度和表情上展露無遺。不但說話時口氣尖銳,目光更是有如熊熊烈火,臉頰潮紅,上半身還微微前傾,簡直就像是在叱罵著對方一樣。陳宜中臉色灰白、緊閉雙唇,從頭到尾始終維持著聆聽之姿態。
「就是這麼回事,宋瑞大人。太后認定伯顏是顛覆宋室江山之人物,並且懷疑他的侵略莫非是天意所為。」
「很好,有你這樣的有為人才加入,實在是太可喜了。那麼,你就隨我一起到臨安府吧。」
蹙起了眉頭,文天祥朝著陳宜中望去。
陳宜中喃喃自語。雖然談過之後不見得就能得到什麼明快答案,但是至少可以聽聽他人之意見為何。在傾聽劉聲伯意見的同時,或許能夠整理出一番自己的想法也未可知。
回到宅邸之後,正當他打算提筆寫信給劉聲伯而著手磨墨之時,陳宜中的心中忽然湧上了一股莫名恐懼。大宋三百餘年之歷史倘若讓自己劃下了句點,該如何是好?後世之史學家,又將會如何批判與嘲笑呢?
八月底,文天祥所率領之二萬名義軍終於進入杭州臨安府。五年前在當權者面前高唱正論的文天祥,由於受到賈似道憎恨而被逐出了京師。雖然當時是滿懷失意地離去,但是現在文天祥的義軍卻大受歡迎,臨安府的民眾全都高聲地歡呼。呂文福、夏貴、黃萬石等將領們,雖然也都接到了朝廷派兵前往臨安府之命令,但是他們卻都冷漠地無視命令之存在。民眾們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之下恐懼不已。就在此時,義氣風發的義軍正好入城而來。
「請太后安心。若臨安府真要落入賊軍之手,非有百眼之男而不可為。」
「這樣的任務不太適合宋瑞吧。大吐正論倒也無妨,就怕他分不清狀況,開門見山就要求對方撤兵,並且毫不妥協地堅持主張。如此一來,肯定會激怒伯顏等人。」
「百眼之男,這倒有趣了。」
磨墨的手停了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陳宜中就這麼呆坐在書桌之前動也不動。
鄭虎臣的足跡遠離了漳州城。誅殺賈似道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這點他相當地堅信。但是既已殺人,就不可能再回到官場之中。即便位居縣尉,官就是官。
文天祥雖然深得民眾之信賴與愛戴,但是卻也備受朝中高官之猜忌,就如同他自己對鄭虎臣所說的一樣。目前臨安府地位最高的,分別是左丞相留夢炎和右丞相陳宜中。文天祥於入城之後,前往拜會陳宜中。和留夢炎比較起來,陳宜中算是還較能信賴的一方,這是他的判斷。
文天祥的回答大大出乎陳宜中意料。他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寄予期望,還是覺得浪費了時間?就在陳宜中大惑不解之當下,文天祥早已連連辭去。
「伯顏之讀音亦可寫成『百眼』二字。」
花了大約半天的時間,鄭虎臣終於追上了先行出發之義軍。告知自己即是誅殺賈似道之人,並經歷數道關卡之後,總算得以和文天祥見上一面。文天祥並未披甲在身,而是穿著官服騎在馬上。雖然鄭虎臣早已聽聞對方是個容貌極為清秀之人,但是直到今日才初次見面。
宋瑞是文天祥的字。但是這可不是自取之稱號,而是天子御賜的榮耀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