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二章 臨安府開城

第二章 臨安府開城

「我還以為將正式使者拘留是你們大宋的常理呢,不是嗎?」
「不。既然你決意做個忠臣,為什麼不能成全妾身做個忠臣之妻呢!」
「晚了三年……不、是兩年。」
「我想那個人絕對不會降服。」
「啊、牛富,還有范天順!」
「一點都不像蒙古人。」
「那個時候要是不開城投降的話,襄陽的數萬名軍民肯定會被殺害殆盡。蒼天可鑑,真的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為何不讓我回臨安府?你們竟敢拘留他國使者,簡直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這不是蠻夷之行為是什麼?」
說到此處,伯顏抹去了臉上的表情,並陷入沉默。
「亡宋簡直是易如反掌。」
賈似道為何要軟禁郝經,實情如何並沒有人知道。雖然有說法認為那是因為他害怕與忽必烈所訂下之密約曝光。倘若如此,事情也應該在忽必烈自己將密約一事曝露出來之時就結束了才對。況且,若真是為了保密,與其將他拘禁十六年之久,還不如一刀把他殺了要來得簡單多了。
劉整在長江上游至中游地帶,因與元軍交鋒,勇猛善戰而英名遠播。然而由於與呂文煥之兄呂文德交惡,且不滿所受之待遇,加上懼怕受到賈似道肅清的不安情緒日益嚴重之下,遂連城帶人向元軍投降。他在謁見忽必烈時向其煽動道:
這麼一來,忽必烈所下之命令「在不流血的情況之下讓臨安開城投降」,就難以達成了。
此時伯顏之左右坐滿了元軍之最高將領。雖然阿朮並不在場,但是尚有阿達海、唆都、呂文煥以及范文虎等人。文天祥獨自一人在敵將的圍繞之下就座,並且坦然地環視著對方。其視線在一點停頓了下來。他的視線停留在呂文煥之身上。文天祥毫無懼意地堂堂開口。
伯顏微笑地打破了沉默。呂文煥默然行禮一拜。
「他們實在不應該抵抗的。」
「這個人絕對不能讓他回到宋朝宮廷。」
呂文煥在內心深處喃喃自語。這實在是一種怪異的心情,但現在彷彿只有文天祥一人,正在為宋朝之文武百官捍衛名譽,不是嗎?他心想。不但如此,說不定大宋三百餘年的歷史,也能夠為文天祥所拯救吧。
「真是不巧,我從未想過任何的報酬。」
「沒錯。因此我才會批評你們對我之行為同樣是違法亂紀。以違法報違法,歸根究底地你和賈似道比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呂文煥的呻吟彷彿正滲著鮮血一般。
文天祥的回答令呂文煥詞窮。
從座位上跳起來發出怒吼的是阿塔海。蒙古將領們全都站了起來抽出兵器,一片刀光劍影眼看就要逼近文天祥了。漢人諸將則個個臉色蒼白、無言以對。
「原來如此。他並不希望那個人投降。」
伯顏在迎接使者之時極為小心。因為此事若是傳入文天祥之耳中,他一定會誓死出來阻止。所以他特地將文天祥安置於陣營的最深處,並且予以嚴密監視。當伯顏接見完使者前來探視文天祥之時,文天祥立刻追問: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你難道還想要繼續這長久以來的無謂抵抗,直到害死所有無罪的軍民嗎?真是愚劣至極!」
「就算開城是迫不得已吧。但是之後,你為什麼不死呢?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勝利者之姿態進入臨安府。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你只是個女流之輩,沒有死的必要。來,快走吧!」
伯顏今年四十一歲。換句話說,他和文天祥與陸秀夫同年。
「你們不能冷靜一點嗎?別叫漢人給笑話了。」
「文狀元,呂將軍的本意也是為你著想。連我都為你感到可惜。你何不投降天朝,投靠我方呢?」
伯顏頓時做下了這個決定。倘若文天祥回到臨安府,以其威嚴和氣節遊說成功的話,宋朝之主戰派或許會再次團結起來,以臨安府之城壁為據點,和元軍血戰一場也說不定。
「被包夾在忠義與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
「一起用早膳吧。粥馬上就準備好了。」
「不行。要死的話就一起死。」
其實文天祥在宋朝朝廷之中一向受到迴避忌憚,但是這些事情伯顏根本無從得知。於是就這麼地將文天祥給軟禁了起來——
伯顏剎時瞇起雙眼。沉默有如無形的冰,他的手按住了座位。就在這一瞬間。
「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了。」
忽必烈曾如此評論。
「文丞相,天朝不僅寬大,而且絕對言出必行。倘若你一開始就抱持著不信任之態度,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呂文煥的表情剎時凍結。伯顏安撫似地揮了揮手示意呂文煥坐下。就在呂文煥正要再度開口之前。
呂文煥重新審視著文天祥。文天祥遠比呂文煥年輕得多。雖然是個狀元,卻從未接觸過國政相關之機要大事,更別說是在戰場上與大敵一較智勇高下。說起來,他不過是個經驗不足的文人,是個只知高唱空論卻不知現實嚴酷之黃口小兒。話雖如此,呂文煥在文天祥面前卻感到退縮。
並且獻出各式各樣之計策,積極主導伐宋之作戰行動。他對於呂文德懷有強烈的憎恨,以至於呂文德死後,他又將其憎恨轉移至其弟呂文煥之身上。待呂文煥終於降服於元軍之時,劉整甚至還主張將他處死。儘管如此,忽必烈卻並未採納他的意見,還是冊封了呂文煥為昭勇大將軍。劉整憎恨呂文煥,而呂文煥也非常鄙視劉整,兩人的情結於是越來越勢同水火。
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伯顏領軍從長江中游順流而下,一路勢如破竹地不斷東進。在好幾座城池接二連三投降的情況之下,趙卯發將妻子喚至跟前,打算說服她盡快脫逃。
「也行,只要你能辦到三個條件。」
此時伯顏開口了,他感覺自己不能不拉呂文煥一把。
「倘若是蒙古人之軍隊,那麼總帥就一定是阿朮了。」
伯顏察到自己的這個想法之時,不禁吃了一驚。文天祥不過是個來自於即將滅亡國家的降服使者罷了。雖然貴為右丞相兼樞密史,地位可說是尊崇無比,然而手下卻連半個能夠指揮之兵將都沒有。他理應是恐懼得發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才對,然而這股軒昂的氣概,以及不可侵犯之威儀,究竟從何而來呢?
「哦,你也認定他是違法亂紀嗎?」
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剛即位為蒙古皇帝的忽必烈派遣心腹之漢人學者郝經為使者前往宋朝,要求履行兩國所締結之和平盟約。然而當時的獨裁者賈似道卻將郝經抓了起來,並且將之軟禁。這實在是極為目無法紀之行為。這段軟禁長達十六年之久,直到伯顏揮軍南下之時,賈似道才勉為其難地將郝經釋放。郝經回到大都之後,雖然前往謁見忽必烈獲得犒賞慰勞,但是長期的幽禁生涯早已殘害了他的健康。不久之後,也就是去年七月之時他就逝世了,享年五十三歲。
「文狀元,你的忠誠是得不到回報的。如今大宋之國運已盡,以你之才識,一定會受到天朝(元)之重用與禮遇的。」
「鎮守池州的趙卯發是個難得的人才。我真希望這樣的人才能夠加入我方的陣營之中。」
「這座城馬上就要淪陷了。我是絕對不能逃走的。但是你卻可以繼續地生存下去。」
就這樣無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後,呂文煥立刻前往伯顏營帳。
呂文煥在一旁默默聽著兩人之對話,不,應該稱之為令人耳朵灼傷之唇槍舌戰。
呂文煥感到一陣戰慄。從牛富和范天順的角度看來,呂文煥和劉整確實是相同的。不但都降服於敵人,而且還成為敵人之先鋒,反過來積極地侵略著祖國。前幾年,當劉整在陣中忽然暴斃之時,「鬼魅作祟」之耳語在各處不斷流傳著。
雄辯滔滔的文天祥,首度被逼得答不出話來。
「你們在常州不就打破了不殺之承諾嗎?」
文天祥沒有返回臨安。這件事情對於朝廷而言,有一半是在預料當中,因此並沒有掀起軒然大波。
「絕對不能讓此人給看輕了。」
不久之後,元軍從城門大舉闖入,池州城陷落。伯顏入城之後,發現趙卯發夫妻雙雙自縊而亡,並從隨從處得知事情之經過,極為感嘆,於是將趙卯發夫妻之遺體鄭重地予以厚葬。
這個冷冰冰的聲音並非來自劉整。呂文煥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尋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紅色的薄霧之中慢慢地浮現出來。一看到那渾身是血,穿著破裂胄甲的姿態,呂文煥立刻想起來。
呂文煥在夢中大聲疾呼:
「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
心中佈滿了荒謬的疑問,伯顏再次審視著文天祥。而文天祥也坦然地回望著伯顏,不但臉上毫無恐懼,同時也感覺不到半點怯懦之氣。
伯顏說話的同時,臉上也出現了回溯記憶之表情。
「放肆狂妄也該有個限度吧!」
「哪裡不同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嘛!」
「……我之所以降元都是為賈似道所害。」
文天祥漂亮地將話題轉換過來。這次換成伯顏閉上了嘴。
這兩人正是他在襄陽一戰之中殊死抗戰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雖然呂文煥極力呼喚他們一起投降,然而他們卻不願同流,並手執長劍縱身火海之中。
謝太后從殘存的少數朝臣之中,挑選出劉巴山與楊應奎二人,命他們帶著傳國玉璽與降書前往伯顏營中。此日為正月二十日。
呂文煥從夢中醒來。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聲所驚醒的。值勤的衛兵疑惑地從帳子的縫隙探視著狀況。
常州一役之殺戮,對於伯顏來說實為一大痛處。
這件事情在後世的眼中看來,實在是難以理解,但是可以確信的是,賈似道太過低估忽必烈這個人了。他既無法堂堂地迎接郝經並將他送回,並且在秘密的威脅之下又無殺了郝經以保守萬全之覺悟。賈似道或許是打算先將他幽禁起來,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吧。實際上,倘若宋佔壓倒性之強勢而蒙古處於弱勢的話,說不定真能在曖昧不清的狀況之下,令對方忍氣吞聲,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這段罵聲是三年前呂文煥從敵人之處所接收到的。敵人。三年前呂文煥尚為宋朝將軍,而敵人就是元軍。這個立於緊緊包圍著襄陽城之元軍陣前,騎在馬上、指著城牆上的呂文煥大聲斥罵的元將名為劉整,是個幾年之前還以宋將之身份與元軍交戰之男子。
「奸臣賈似道早就被誅殺了,所以說,你再也沒有背叛朝廷的藉口了,不是嗎?」
其實呂文煥大有怨恨宋朝朝廷之權利。他曾經連續五年在元軍的猛烈攻擊之下死守襄陽城,如此之英勇戰績,連身為敵方之元軍都感嘆不已。直到糧盡援絕開城投降之時,呂文煥還提出了不准殺害兵民之條件,要求元軍遵守約定。不論如何地盡忠效力都不會得到回報,瞭解到這一點之時,呂文煥的氣力化成了嘹亮的聲音。
「勝利之一方難道不是我方嗎?」
不論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國人,都是如此評斷。伯顏的身材勻稱挺拔,臉部輪廓相當深,並擁有一副簡直是過度端正之容貌。不論漢語或波斯語都能夠流利地聽、說、讀、寫。就身為武將之功績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澤遠遠不及的。但是話說回來,若是論到戰場之上的驍勇及謀略,還是以同僚阿朮更勝一籌。儘管如此,史天澤還是推舉伯顏為伐宋總帥,並且得到忽必烈欣喜認同。因為他確實擁有統領這支由多人種、多民族所組成之百萬大軍之實力。
那個人指的是文天祥。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伯顏似乎立刻就領會了。伯顏的目光稍稍地銳利了起來,盯著呂文煥。他是打算向我追問究竟嗎?呂文煥心中猜想。然而伯顏開口說的卻是另一回事。
「呂將軍,自父祖以來蒙受大宋皇恩浩蕩的你,竟然恬不知恥在此向元稱臣?」
「哦,什麼條件?」
當晚,呂文煥在營地裡做了個夢。他看見在烈火之中雄雄燃燒的襄陽城。在雷聲般的轟然巨響之下,城樓也隨之碎裂散落。元軍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斷地擲來巨大的炮彈。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飛濺的頭顱和四肢散落各處,黑煙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瀰漫著。
說到底還不是盜賊般之理論,這點伯顏心知肚明。而高唱這樣的理論來為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只會讓文天祥更加輕蔑而已。
伯顏平靜地回答道:
「我和劉整是不同的!」
伯顏的聲音不大,但是卻如同澆了陣冷水般,讓諸將之怒氣都平息了下來。
這一天,就在早膳之後,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歸降之消息。
「第一、火能在水裡燃燒。第二、長江由東向西流。第三,太陽從西邊升起,由東邊落下。只要這三個條件齊了,我便願意降服於元。」
「……違法亂紀的賈似道早已經被誅殺了。他的罪已贖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