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二章 臨安府開城

第二章 臨安府開城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為宋之俸祿,不是嗎?」
楊淑妃之兄楊鎮,攙扶起哭得死去活來的妹妹,然後牽起益王和廣王之手悄悄地離開宮門。因常州一役威名響震的劉師勇,率領著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楊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轎子之後,一行人便沉默地朝著港口出發。
不願再面對這樣的難堪處境,陳宜中向留夢炎辭去。他一點都不想回家,於是便朝著劉聲伯家的方向而去。對於陳宜中的意外來訪,劉聲伯毫無不悅之情出門迎接。陳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著便開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謝太后命柳岳與洪雷震二人,攜帶數量龐大之財寶前往元軍陣營。原本打算先以金銀財寶多爭取一段時間,豈料卻害得這兩名忠臣落得悲慘之下場。攜著大批財寶但身邊卻無戒備森嚴之士兵護衛的柳岳二人,看在橫行於附近一帶的盜賊眼裡,簡直是個絕佳之獵物。這群盜賊襲擊了使者一行人,殺害了柳岳與洪雷震,並將財寶悉數奪取逃逸無蹤。
「唉,你就是這種人哪!」
留夢炎的話中透露著一股輕蔑與憐憫。
「是啊,沒錯。」
陳宜中無言以對,只能慘白著一張臉。
「去同意招降吧!」
謝太后終於做了決定。
陳宜中如此回答。這次的「可怕」和太學時期的情況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諸於自身責任之可怕。應該是這樣吧,但是又彷彿還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時存在著。而且直視著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懼不已。
狀元是科舉中試者之榜首頭銜。這個榮譽一生都會存在。只要沒有意外狀況發生,通常也是未來宰相之保證。眼前攸關「國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屬於意外狀況了。
大約同時,元朝左丞相伯顏將主營駐紮在泉亭山。此處位於杭州臨安府東北方,而且距離僅僅只有三十六里遠。其時此山並非什麼樣的高山,稱之為丘陵反倒還合適些。陰曆一月下旬,江南已進入早春,吹拂過原野的春風和北方比起來,簡直是太過甜美溫和了。
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將軍阿里海牙所指揮之元朝大軍所包圍,連日以來不斷地死守防禦。到最後既無援兵,糧也用盡,要再繼續抗戰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新的一年開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
此處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後周。原為後周名將眾望所歸的趙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禪讓以後才建立了宋朝。若要從篡奪的角度來看,也算是篡奪,不過趙匡胤對於將皇位讓給自己之後的周皇室,卻是極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貴族般之禮遇,而且還賜予各種特權,甚至還下過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絕對會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視之命令。
「那麼現在又如何,覺得可怕嗎?」
陳宜中自言自語地安慰著自己,但是整顆心卻是冰冷的,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全然地相信自己。
「大宋右丞相兼樞密史文天祥求見。」
不光是留夢炎而已。陳宜中在清點著失蹤的朝臣之時,忽然覺得一陣荒謬。剩下的人數還比較少呢。
留夢炎雖然以民眾對於和平之希望為藉口,把話說得相當漂亮,但是很明顯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獲得高位。一直以來在宋朝為官,以受到豐厚禮遇之身份,做出這樣的事情,未免太沒有節操了吧。陳宜中的話裡,不自覺地流露出濃濃的批判意味。
「但是?」
「還是忍辱負重,這個時候再不逃就來不及了。總之只要想辦法追隨在二王的身邊,就一定能夠為復興宋室盡一分綿薄之力。」
從表面上看來,再也沒有比此更高之榮譽了,然而這卻不是為了與元軍作戰所賦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為求形勢地位之對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對於文天祥而言,這實在不是件值得喜悅之事,但他還是安慰自己。
「那麼,大人是想徹底與元軍奮戰到底嗎?」
「倘若真的走到那個地步,結果你又救得了誰呢?」
「自己所能做的,難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嗎?」
「是……」
「這……」
陳宜中無力地向劉聲伯笑了笑。
其中也有這樣的自嘲聲音。然而不論是主戰還是主和,上面要是沒人的話,什麼事情也辦不了。因此一談論到繼任丞相的時候,「看來只有文狀元能擔此大任了」,這樣的意見成了壓倒性的多數。大家都看好文天祥。
留夢炎氣勢逼人地反問道。這個問題令原本就難以立即答辯的陳宜中更是為難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留夢炎如此說道。換句話說,就是降服論。
清代史學家趙翼於《二十二史劄記》之中如此評斷道。中國歷代王朝之中,最為禮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謂「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殺」之傳統,更在朱子學說的影響之下,特別重視大義名份。由於這種種原因所致,因此在國家即將滅亡之際,捨身殉國的文武官員,在數量上也以宋朝最多。
這天深夜,幼帝之兄長益王趙昰以及弟弟廣王趙昺,兩位皇子被召喚至祖母面前。燈火之數量被刻意地減少,垂老的謝太后坐在陰暗之處,左右隱約可見數個黑暗的人影隨侍在側。年幼的皇子們緊張地向祖母行禮。
在這件淒絕的事件之後,潭州終告陷落。入城後的阿里海牙,得知李芾死訊,不禁喃喃地感嘆道:「忠臣之家的下場竟如此悲淒。」
緊接著,趙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將與元軍奮勇抗戰至死之消息也傳了回來。這二位將軍雖然極力想阻止元軍渡過錢塘江,但是卻因為部屬吳國定之叛變,而遭到前後夾擊。
十二月三十日。潭州城陷落。
「將臨安化為焦土,立於百萬軍民之屍體上面,你還能為大宋之榮耀而自豪嗎?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但是……」
得知陸秀夫與張世傑離開之消息,文天祥不禁發起了牢騷。明明擁有相同的目標志向,但是卻無法參與行動。張世傑是在離開之後,才將自己的行動計劃以書信告知文天祥。
元軍之軍紀嚴明、士氣高昂。這點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認同。然而正因為如此,使得他對常州殺戮的憤慨之情,更加地激昂了起來。在明確的「儆戒」意圖之下,連老幼婦孺全都殺害之元軍行徑,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髮指與嫌惡。
聽見了這樣的通傳,伯顏只動了動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陳宜中嗎?
《水滸傳》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間為舞台背景之小說。其中有個名為「柴進」的人物。「姓柴,名進,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這些劇中之台詞,應該就是源自於這樣的一段歷史背景吧。
文天祥太過偏激,留夢炎則毫無操守。然而批評這二人的他卻如何?什麼都沒做,什麼也不能做。其實他並非全然的無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才不至於遭人非難。就在這樣的彷徨與蹉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來越惡化。
「不過現在您已經貴為丞相了。」
面對著最強之對手蒙古,宋已經連續抗戰四十年以上了。雖然相當值得喝采,然而卻也已經精疲力竭。與其繼續從事無謂的流血抗爭,倒不如痛下決心降服於元,選擇一條如同過去之後周般能夠被奉為貴族禮遇之道路。對於民眾而言,不過是國號由大宋改元罷了。無謂的自豪與感傷,有何價值可言呢?
「這樣也好。趙氏血脈無論如何都得保住才行。」
「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
「不過,話說回來,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這般地出色呢!」
此時謝太后更是亟望和平,於是便任命陸秀夫為使者。陸秀夫從容地接受使命,臉上毫無懼色,正義凜然地前往元軍陣營。然而元軍總帥伯顏對陸秀夫卻完全不加理會,並將他斥回。「倘若為降服使者尚可一見。事到如今再無會見求和使者之必要。」這是伯顏之說法。
這件事其實與治安惡化並不相關。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師臨安的城門之時,就已經受到了歹徒之覬覦。由此可見朝廷之威信早已蕩然無存。
「如果是文狀元,就算是投降,應該也不至於太損體面吧!」
「敵將伯顏在元之地位亦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當,就能夠進行恰如其分之交涉。總之,我方絕對不能落於卑躬屈膝之勢。」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去嗎?右丞相啊,對於他人之意見你光是會唱反調而已,什麼時候提出過一個有用的策略來呢!」
伯顏之讚嘆是理所當然的。剛剛開始綻放的紅梅與白梅佈滿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來就像是披上了一塊紅白色的布匹一樣。而布匹之上彷彿散落四處之金砂銀砂,則是元軍之胄甲。天氣好的時候,空氣中會瀰漫著一層薄霧,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為富裕繁榮的都市簡直令人屏息。
李芾將最後殘存之酒分予家人飲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寢之時,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殺,接著自己也從容就義,命沈忠將自己斬首。沈忠淚流滿面地回到家中,將妻子刺死之後,自己也自刎結束生命。
「你們兩個今晚上就要逃出臨安府了。也好。要是繼續留在此地的話,一旦韃子來了,恐怕會將你們擄到蠻荒的北方邊地。與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災厄。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記得要乖乖地聽母后和大臣們的話,做個好孩子呀。」
「右丞相,你明日可否前往元軍陣營?去見見那個叫做伯顏之人。」
「為什麼不找我一起呢?」
「四處都見不到左丞相之蹤影。」
喃喃自語地目送皇子離去的謝太后,接著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陳宜中開口說道:
宋朝朝廷裡的那些重臣們是如何地醜態畢露,伯顏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對於陳宜中而言,這點不得不加以考量。
「……名臣輩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猶多慷慨報國……歷代以來,捐軀殉國者,唯宋末獨多,雖無救於敗亡,要不可謂非養士之報也。」
陳宜中嚇得不敢多說半句話,跪伏在地上。
「可怕。」
「這下子,什麼樣的人物都可以擔當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歷經三百餘年,沒想到最後敘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連袂在陣前潛逃。大宋之歷史可要成為後世的笑柄了。」
在中國各個朝代之中,所謂的國防大臣都是兵部尚書,但是樞密史之地位卻更在其上。這個職位可算是掌管軍事的副丞相,換句話說,就是國軍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歲之時,就已成為政治和軍事之最高統率者。
看來陳宜中多半是逃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點,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顏在心中想著,同時命人將文天祥帶到自己面前。
在難以忍耐的緊張之中,元軍雖然以一日數里之緩慢速度前進,但確實已經兵臨杭州臨安府之城下。寂靜無聲,如同海水滿潮了一樣。某天,陳宜中從左丞相留夢炎的口中聽到了一段奇妙之談話。留夢炎的臉上連陳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惱都看不到,神情平淡地開始說起了歷史。
陸秀夫和張世傑的蹤影也從臨安府消失了。不過這兩個人,並沒有遭受到「潛逃」之非難。他們二人雖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與廣王)之脫逃計劃,但是卻在得到消息之後,毫不遲疑地追隨在後,朝著南方直奔而去。陸秀夫和張世傑這一文一武之二人,絕對是東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鎮,這點任誰都能預測得到。
在態度上唯一稱得上出類拔萃的,大概只有那個名為陸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並無交談之機會。前次以議和使者之身份為由而將之斥回,這一次不曉得會派出什麼樣的人物。
逃走了吧?陳宜中直覺地想到。陳宜中遲疑地無法跨越之鴻溝,留夢炎輕輕鬆鬆地就飛越了。肯定是毫不猶豫地朝著元軍陣營投奔而去了吧。
翌日,正月十九日。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史。
「太后陛下,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餘年之歷史啊!」
當他向劉聲伯謝過茶水招待並且返回家中之時,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許會被謝太后傳喚進宮,因此他特地備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當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在天亮之後,他離開丞相府前往宮中出勤之時,下屬卻慌慌張張地前來通報。
此時益王算來不過九歲,廣王也僅僅才六歲而已,兩個孩子安靜乖巧地聽著祖母說話的樣子,令在場之人無不鼻酸。
於是命人慎重地將遺體安葬。
「我的勇氣和決斷力在太學時期就已經通通用盡了。那個時候丞相一點都不可怕。」
「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
真是悲哀啊。然而實在是沒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書上署名了,即使在道義上,也無法再繼續與元軍抗爭下去了,因為那會違背盟約。倘若拒絕署名又將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軍營中,或者就這麼被擄至北方為俘虜,那麼對於大宋的一片忠誠,豈不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付出了嗎?
右丞相陳宜中下落不明。這個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間蔓延開來。憤慨、嘲弄、失望、遺憾之聲音甚囂塵上。在那之前,儘管陳宜中遭受到無用、無謀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虛名閃耀之下,許多人還是一味地對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憤怒情緒之沸騰高昂可想而知。
益王雖然為幼帝之兄,但由於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賈似道之反對,地位僅止於皇族之一員罷了。他的生母楊氏雖然受封為淑妃,但是卻遭到宮廷之排擠。而廣王的母親,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過話雖如此,眼前這母子三人,卻是宋室血脈延續至後世的最後希望。
「大宋承繼周之皇統而取得天下,這點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當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這般的想法。就數量而言,擁有「就算國家滅亡,自己最好平安無事」之想法的人,實在遠遠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陳宜中眼前的留夢炎,身居左丞相之職,本該以捨身取義、為國盡忠殉難為己任才對,然而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