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三章 南行北行

第三章 南行北行

「這……」
「對呀、對呀。那種傢伙,根本沒有享受太平盛世的資格。」
「南方的士大夫裡,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嗎?就算是有,也只有鎮守揚州的李庭芝一人罷了!」
「我本籍河北。因此這一次前往大都,說起來也算是衣錦還鄉呢。實在是太令人欣喜了。」
「你、你說什麼……」
一副事不關己之模樣,文天祥冷冷地盯著阿朮。阿朮對於文天祥似乎感到無法理解,而文天祥對於阿朮也不具善意。
「多謝好意,不過我現在戒酒了。」
撂下話後,視線立刻移至翻譯官身上。
奉謝太后之命,五名重臣以「祈請使」之名目,被派遣至忽必烈汗所在之大都。這五名重臣分別是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余慶、樞密使.謝堂、參知政事.家鉉翁,以及同為參知政事之劉岊。
巨船才駛出不久,呂文煥便前往探視五名祈請使,告知他們若是覺得有什麼不周到之處,可以提出來。
余太后(幼帝之母、度宗皇帝之皇后)
翻譯官在一旁膽戰心驚,而文天祥卻彷彿對於阿朮那激昂憤慨的模樣感到極為有趣。
阿朮從不相信名聲評價。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李庭芝,完全是出自於他自己的親身體驗。既非無能又不怯懦的阿朮,連續圍攻揚州有數百日之久,但是至今卻仍無法將之攻陷。李庭芝是中國史上難得一見的守城名將之一,不論氣節、統率力,或是用兵之術,都足以和阿朮並駕齊驅、互爭高下。
「怎樣?喝一杯吧!」
他們的任務就是以宋之全權大使身份,向忽必烈正式提出受降之請求,並且處理戰後之一切事宜。只不過,這些全部是表面形式而已。伯顏的目的就是藉由形式之便,將宋朝大臣們和平地護送至大都。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老太婆。」
「什麼、這麼說你們是?」
完全無視於阿朮及呂文煥之存在,文天祥自動地退出大廳。接著家鉉翁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呂文煥行了注目禮後,默默無言地退了下去。
「三宮早晚都必須由臨安府遷往大都。請先做好心理準備。」
「怎麼會?蒙陛下聖恩,如今天下無事、四海昇平,可喜可賀都來不及了呢。本來就應該早一點投降才對。何需多做無謂的抵抗呀!」
文天祥被帶往了大運河之港口。水面上大約停泊了千艘之多的大小舟艇,人們逐次登船,而貨物也一一地被搬運到船上去。左右包夾著元兵,正在等待自己順序的文天祥,忽然見到兩名男子突圍而來,對著他深深地行上了禮。
包括五位祈請使大內,具有地位的朝臣共有二十餘名。他們的秘書官和隨從等等共計三百餘名。負責運送他們行李以及呈獻給忽必烈之貢品之人員,總計達三千名。除此之外,還有理所當然圍繞在四周之數萬名嘈雜元兵。
「你的居心我還不清楚嗎?簡單的說,你就是想死嘛。既然如此,就讓我來成全你吧!」
「他一定會殺了你的。」
「再說,閣下也太不可理喻了。對於他國之領土侵略、燒燬、殺害、搶奪之等等行為,難不成還要我說聲感謝謝嗎?盜賊為被害者所憎恨是理所當然之道理。如果不願受到憎恨,不如將強奪之物全數歸還,速速返回自己的國家算了!」
「哎呀呀,連陛下之聖恩和當然之禮儀都不曉得的愚蠢之人,唯有文天祥了。那種人根本沒有帶到陛下面前的必要啊。最好是將他放逐到西域的沙漠裡比較恰當。」
「請你立刻將詔書寫好。」
「我們得到元軍之許可。允許我們陪同在丞相之身旁。」
「……」
這是史上空前未有之大事。江南首次淪落至漢族以外之異族王朝統治。伯顏深知自己所完成的使命有多麼重大,但是卻一點都不驕傲。他派遣呂文煥至臨安府重新佈置警戒,並且透過他向宋朝之宮廷傳話——
「到了這個地步,你也只有指望丞相一途了吧。我看你還是早日認清自己的身份,連連將詔書擬好為上。否則的話,誰都不敢保證將來會不會有什麼不測發生。只要幼帝還活著的一天,伯顏丞相絕對不會再對你多加煩擾的。」
「實際情況姑且不論,但就形勢而言,祈請使乃宋朝之正式使節,而且並未攜帶武裝。如果加以傷害的話,恐怕有損陛下之聖譽啊!」
儘管大張宴席地迎接祈請使一行,但是阿朮對他們卻毫無敵意。
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呂文煥。阿朮的眼睛彷彿要噴出火花似的瞪著呂文煥,滿臉通紅。相對之下,呂文煥的臉色則是慘白不已。這樣的對峙簡直就像是回溯到三年之前,兩人在襄陽的城壁之上展開激烈衝突之情境。雙方雖然互相認可彼此之實力,但卻不是能夠交心之朋友。
幼帝(歷史上稱為恭帝)
文天祥的表情綻放出光采。被元軍催促著前進,於是他便和兩名心腹一起登上了被分配到的船隻。這艘堅固的巨船之上,還有五名祈請使共乘。除此之外尚有被指派在沿途中保護他們的呂文煥。當然,還有許多的警衛士兵。
在劉岊的附和聲中,緊接著傳來了女子之媚笑。劉岊的手伸進了妓女之衣襟之中,看來似乎正在撫摸著她的肌膚。阿朮皺起了精悍的眉毛,不發一語地粗暴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呂文煥彷彿極度無法忍受地坐在位置上。
這三位。
「我是奉丞相伯顏之命,前來參見太后,目前在各地的州城、縣城尚有許多不願意降服天朝,仍然繼續從事著無謂抗爭的愚蠢之人。為了讓這些人從迷妄中醒悟,勸服他們投降,所以必須取得太后之詔書。」
接到呂文煥之報告,伯顏滿足地點著頭。和平與繁榮,只要能夠保持這兩項條件,杭州的百姓就絕對不會抗拒元朝統治。
「大宋已經亡國了。你現在和我一樣都是歸順天朝之臣子,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念在你是無用老太婆的分上,所以我才好言相向,你可別得寸進尺啊!」
「寫是不寫,就看你自己的決定了!」
「那個文什麼的,我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出去。」
在嘆息聲中,謝太后的視線慢慢模糊了起來,接著便跌坐在座椅之上。剛進到屋裡的宮女見狀,立刻高聲呼叫太醫。
突然開口說話的這個人是右丞相賈余慶。看到呂文煥一臉不明就裡的表情,賈余慶於是接著說話。
「我並非心有不甘。以武力不當地為害他國之存在,奪其領土、焚其家園、殺其民眾,並以此誇耀自我之強大,我只為汝等之心靈匱乏感到可悲。汝等之軍力確實強大。然而一旦失去了強勢,汝等所剩為何?我現在就可以想見在數年過後,汝等為所有國家以石追趕,垂頭喪氣逃回北方荒野之姿態,真是悲慘啊!」
閉上了口,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文天祥向翻譯官問道:
「快、譯給他聽。」
「國家滅亡,你理應悲傷不是嗎?」
呂文煥別開視線,不願見賈余慶之笑臉。他感到一股殺氣湧上心頭,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
「原來是你們二位啊!」
阿朮調整了一下呼吸,再度憎惡地瞪著文天祥。
「伯顏丞相若是知道了你的無禮,一定會對你嚴加懲罰的。」
程鵬飛裝模作樣故作驚訝狀。
「你為什麼不翻譯呢?
忽必烈的征宋人選可說是完全正確。想要在不流血的情況下,讓臨安開城投降,這點只要手中握有大元百萬雄兵之威勢,或許任何人都能夠做得到也說不定。然而在開城之後,尚能毫不引起混亂地接收皇宮與官衙,在維持治安的前提下,改變政治體制,這點卻非一般將領之能力所及。在伯顏的周慮思考之下,臨安府的百姓們完全看不到元兵胄甲。關會(紙幣)和筒錢仍然可依宋朝舊制使用,市場也越來越熱鬧,唯一稱得上改變的地方,大概就是多了不少北方商人之醒目身影。
文天祥驚喜地發出招呼。站在他面前的是杜滸和金應二人。這兩位都是文天祥最信賴的人。
「唉,真是悲哀。莫非這就是亡國的滋味?就連大宋三百餘年之榮耀,也要在這種狀態之下被踐踏羞辱嗎?」
謝太后被軟禁在皇宮的一室之中,不但衣食住行都不得自由,甚至連服侍身旁之宮女出入都受到限制。此時門扉忽然打開,一名武將進到了室內。謝太后緊張地不由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過那人並非蒙古人。
既然祈請使們為宋之全權大使,那麼在形式上就必須慎重地予以對待。當然了,為了防止逃脫所佈下的監視絕對是極為嚴密。衣食住之自由完全不受影響,人身安全也保證無虞,但是四周隨時都有元兵包圍。
實質上代表宮廷的謝太后,目前已經年過六十了。她已有覺悟,一旦前赴大都,此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臨安府了。
「說實在的,像大都那麼遙遠的地方,誰會想去啊!」
翻譯官連聲音都在顫抖。文天祥微微一笑,正要說出「這正是我的本意」之時,阿朮的怒吼便響起了。
從這樣的一個阿朮之角度看來,文天祥等人就算如何地善於雄辯,也不過是喪家之犬的最後把戲罷了。當然,他並不像伯顏一樣精通漢語,因此所有的交談對話都得透過翻譯官來進行。
阿朮的眼神之中透露著不容欺瞞之強烈堅持與嚴厲。漢人翻譯官早已面如死灰,舌頭也凍結了起來。當他勉強地一一翻譯著文天祥的話時,其他的元將們比阿朮更為激動,早已開始喧騰起來。翻譯官一閉上嘴,阿朮立刻一躍而起地從席位上站了起來發出怒吼。
謝太后(幼帝祖母、理宗皇帝之皇后)
所謂的三宮,指的是——
「喂!那個傢伙剛剛說了什麼?為何不一五一十地照實翻譯?這不是你的職責所在嗎?」
翻譯官大聲而正確地履行了自己之任務。與其說是有所覺悟,感覺倒更像是自暴自棄了。祈請使們大多嚇得面無血色,兩手徒然地在空中揮動著。只有家鉉翁一人沉著地閉目端坐。阿朮撞開翻譯官,正要伸手抓住文天祥衣襟之時,忽然有個尖銳的聲音衝出來加以制止。
文天祥斷然地予以回絕。在阿朮的眼中看來,實在是很不討人喜歡。
在文天祥所見過的元將之中,阿朮算是最桀傲不遜的一個人物。
此時只除了寫,還能怎樣。謝太后在幾近昏闕的極度憤怒以及難以忍受的挫敗感之下,以垂老之手提起了筆,開始寫下詔書。等不及墨跡乾燥,程鵬飛便粗暴地將詔書奪走,留下了誇耀般之勝利笑聲,其身影隨著地板上之腳步聲消失於門外。
「喔,這不是程鵬飛嗎?你此次進宮有何貴幹?」
越過大運河水面而吹來之風拂過了他臉頰,他開始回想著祈請使一行之人品。毫無廉恥只會向勝者諂媚的賈余慶;一副大嗓門滿口不是女人就是酒的劉岊;充滿著惶恐與不安的吳堅與謝堂。全都是一群毫無可取之處的奴才。唯獨家鉉翁一人展現出沉著之氣度,偶爾還會與文天祥低聲交談幾句。那種姿態令呂文煥莫名地感到心安,並有種得到救贖之感覺。
文天祥也在這一行人當中。因為伯顏打算將他帶到大都去謁見皇帝忽必烈。求材若渴的忽必烈,必定能夠正確地洞察出文天祥這位人物的價值才對。而且對於態度仍舊強硬執迷的文天祥來說,或許在見過忽必烈之後,能夠因此解開對蒙古人之偏見,因而願意在天朝為官也說不定。
無懼於嚴密的警戒,文天祥和金應、杜滸等人一起從元軍陣營脫逃之事,大約是發生在那時後算起的十日之後。
「其實我本來就是個北方人。」
不只是戰爭方面而已。李庭芝還以揚州為據點,聯繫藏匿於諸方之宋軍殘黨,並且為了把江北江南之支配權再次從元軍手上奪回,而積極地策劃行動。但阿朮對於李庭芝憎恨僅止於此,並且將他當成「可敬之敵手」。
「那是理所當然的呀,激怒阿朮將軍的不就是丞相你本人嗎?」
「是吧,不過我可沒有取悅他之義務呢!」
一行人之旅程所走的並非陸路而是水路。目前由杭州到大都之間,長達二千三百里之大運河,已歸屬元朝支配,船隻已經能夠直達通行。
「別來無恙啊,謝太后。」
「哦,不接受敵人敬酒嗎?」阿朮反諷回去,「心有不甘的話就想辦法贏回去呀。如此一來,你我的尊卑關係不就可以逆轉過來了嗎?」
說著這句話的杜滸,一邊從元軍之縫隙看去,一邊低聲繼續說著。
二月十九日,祈請使一行之船隊向北渡過了長江,駐守在瓜州的元將阿朮前來接待。
「這傢伙傲慢到了極點,絕對不可能接納陛下聖恩。留他在天朝的話,他日必定會釀成災禍。你大可向陛下轉達,告訴他這是我不肖阿朮所說的!」
程鵬飛原本是宋朝將領,鎮守鄂州之地,然而卻在伯顏大軍殺到之時,毫無抵抗地不戰而降,還一路引領元軍來到臨安府。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只微微地行了個禮便冷冷地開始放話。
伯顏並沒有讓元軍進駐臨安城。他只任命呂文煥一人,讓他和他麾下之部隊進入城內維持治安,同時清點朝中之財寶、公文紀錄,文書等等的加以沒收,並且將宋朝殘存之部隊解除武裝。臨安的正式名稱也從此改為「兩浙大都督府」。
「感覺好像終於把元軍趕走了一樣呢。不管經過多久應該都不會再有戰爭發生了,對吧!」
「找到機會的話,一定能夠成功脫逃。我們還特地多準備了些銀子。」
出身於高傲之蒙古上流貴族之家,自祖父速不台以來,三代皆為戰功彪炳之大功臣。幫助自己所事之君主無限地擴張領土,同時將意圖阻擋大業之人一一擊滅,把這些視為自己之使命,並且深信不疑的就是阿朮。
賈余慶和劉岊是宴會進行以來話最多的兩人。一會兒頌揚忽必烈,一會兒又讚美阿朮,接著又將不久前自己所事之宋朝朝廷批評得一無是處。在場之中最沉默的就屬文天祥和家鉉翁,以及將他們護送至此的呂文煥。阿朮適切應酬過賈余慶等人之後,便朝文天祥舉起了大杯。
那種過分的高壓姿態,令謝太后憤怒地全身顫抖。
故意提高了音量,賈余慶拍著手開口說話:
杭州臨安府開城投降,就形式上而言,宋朝至此已經亡國。
謝太后一陣暈眩,只得以雙手扶著書桌,勉強將身體穩住。
二月八日。
「程鵬飛,你也不想想前不久還身受宋朝俸祿,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遜。這種強迫的態度休想我寫下詔書!」
「他好像非常地震怒呢!」
有些人甚至悠閒地談論起這樣的事情。
文天祥目光凌厲地回視阿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