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三章 南行北行

第三章 南行北行

忽必烈說完之後,皇后靜靜地搖了搖頭回答:
忽必烈肥胖的身體從座位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朝著宴席之一角走去。那裡是宋朝降元將軍們之席位。呂文煥因再次回到杭州,所以並不在場。
「順帝非但不是明宗之子,事實上根本連蒙古人都不是。他是宋朝恭帝、也就是瀛國公所生之宋朝子孫。」
宋朝幼帝與余太后之座船沿著大運河北上,朝向遙遠的大都前進。周圍全是擾嚷的元軍軍船。不但如此,連運河兩岸都佈滿了元軍鐵騎之堅固防守。直到將幼帝一行送入大都之城門為止,伯顏絕對不會因為一時之大意而破壞掉十年之努力無功而返。
「臨安的重臣們真是沒用。難道連以城牆為據阻擋敵人,等待諸方援軍到達這點小事都做不到嗎?」
和江南比較起來,大都雖然風冷空氣也乾,但是從陽光看來確實已經是春天了。西方與北方可以遙望藍黑色之山脈,東方和南方則是一片無限之平坦,城壁之高度與總長度在規模上足可凌駕杭州臨安府。
在火光通明的炬火之中,姜才認出了伯顏之元帥旗幟,旁邊所停泊的大船看來應該就是監禁幼帝之船隻了。想要突破這十幾二十層的重重關卡,實在是極為不可能。時間不斷地流逝,月亮已經高掛在夜空之正中央。
「如今已無丞相親自出馬之必要性。宋已亡國。不論是二王還是文天祥都不過是殘存之餘黨罷了。其他人應該就足以擔當這個責任了吧!」
從此以後,伯顏再也和伐宋之事務毫無關係。不光是如此,他甚至連大都以南的地方都沒有去過,主要掌管北方和西方之軍事,並且平定了海都之亂、乃顏之亂等等,立下不少功勳。
三月初,伯顏終於結束了臨安府之戰後處理,並且即將凱旋回歸忽必烈所在之大都。
「這不就是義士所為?編纂宋史的時候,一定得將他們的事跡列入忠義傳之中才行。」
「敢問陛下,需要臣提供哪一方面的意見呢!」
原本隸屬於宋朝之大臣們,大多數都繼續留在朝中成為元朝之官吏。唯一例外的只有賈余慶和家鉉翁。
「為何?你剛剛說了什麼來著?可與耶律楚材匹敵之人才在宋,你是這麼說的吧!」
以西曆而言,恭帝為一二七〇年生,順帝則為一三二〇年生,因此從年份上來看,可謂是綽綽有餘。據說出家為僧之恭帝身旁有位極受寵愛之美女,因這位美女在懷了身孕的情況下,被納入明宗之後宮成為妃嬪,事情的來龍去脈大約是如此。
「汝等原本應該都是接受宋朝豐厚待遇才對。既然如此,在降服於朕之時,必中想必有諸多糾葛吧。之所以令你們跨越障礙,決定投降於朕的理由究竟為何呢?」
其子張弘範亦頗有乃父之風,不但熱愛中國文化,還創作過不少的詩文作品。年齡比伯顏小一歲。
「遵旨。」
「賈似道呀!這個名字倒是常常聽見。不過,汝等之效忠對象理應為宋主才是,並非賈似道啊!焉能以宰相之惡,做為背棄君主之理由呢!」
對著這群一致將酒杯放下正襟危座的降將們,忽必烈開口問道。
「遵旨。」
李庭芝的憤怒與嘆息,部將姜才完全能夠體會。他雙眼浮現著激動的淚水,對著上司說道:
「自從耶律楚材去世以來已經三十餘年了。在他死後,天底下具有擔當丞相大任之才能者唯有三人:史天澤、安童、以及伯顏。」
「文天祥想必是投奔至二王之處,為了復興宋室天下而盡忠效力去了。若是陛下許可,請容臣再次前往江南,督促將領剿滅宋朝餘黨,並將二王擒回京師向陛下稱臣。陛下以為如何?」
夜晚,船隻停駛。不論在船上還是在運河的兩岸都燃起了無數的火炬,令水上彷彿出現了一座不夜之長城。
忽必烈大笑著轉身離去。當伯顏從深深的鞠躬中再次抬起頭來之時,忽必烈巨大的身軀已經從迴廊消失不見。
「宋朝奸臣賈似道專政,殘害忠良,違法亂紀,以私心擾亂國政,並且圖利自身。吾等受其怨憎前途堪憂,幸得陛下德威感召,因此遂轉而投效。」
亡國之天子必須像羊隻般在脖子被套以繩索,牽至勝利者之面前跪伏稱臣。但是念在對象為幼子及女性,因此特別予以免除。
這是順帝身世最有名的一種傳說。
「比方說,張弘範就是個不錯的人選。他是蔡國公之子,能力或許還凌駕於其父之上。」
蔡國公本名張柔。為蒙古軍中之漢人將軍,是僅次於史天澤之有力人士。張柔舉族臣服蒙古是在他二十九歲之時。其後屢建功勳,以順天府為根據地,於河北擁有龐大勢力。他不但積極振興文化和學術,並以保護過眾多文人而廣為人知。
「伯顏啊,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謹遵聖意。」
「北賊,閃開!」
忽必烈並沒有生氣,反倒是一臉愉快之表情。
他邊說邊搖著頭。伯顏剎那之間有如失聲般地猛烈抬起頭來,而忽必烈也隨即明快地將意思清楚表達。
宋朝幼帝,史上稱之為「恭帝」的趙顯,於七歲之時受元冊封為瀛國公。雖然受到貴族般的待遇,後來也遁入佛門,但是之後的一切在正史上便完全地失去記載,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死亡等等全部不詳。或許正因如此,所以才讓奇怪的傳說得以有產生之機會。
這樣的傳說之所以會廣為流傳,其中自然不乏種種理由:對於宋朝滅亡之同情;為了不明不白死去的恭帝感到悲哀;對於元朝統治中國心生反感;以及對於順帝出生卻無法繼位之事態不明而心存疑惑。即位後之順帝,很明顯地完全沉溺在中國文化當中,所以常被人批判,因崇拜宋朝徽宗皇帝而疏於政事。在兩事含混不清的情況之下,於是「順帝為宋朝後裔」之奇妙說法就慢慢地傳開來了。
「皇上仁慈,實在令人感激。」
閏三月二十六日。伯顏終於凱旋回到大都。
「你也知道的,就是宋朝的人才。」
仍舊鎮守在揚州與元軍持續抗戰的李庭芝,就是策劃這次行動之首腦。
「那麼臣就說了。能成天下宰相之大器者,北有耶律楚材,而南有文天祥。」
恭帝的死因和時間地點雖然不詳,但是其他宋室後裔,則以在元為官的趙孟頫,字子昂,最為有名。另一方面,其兄趙孟堅雖為知名的花卉畫家,但是卻拒絕事奉元朝,並且後來泛舟於長江之上,十九年未曾踏上元朝領土,悠然地終其一生。繼承宋室血脈的每人的命運各不相同。
姜才的四千騎兵頓時被元兵重重包圍。人馬及刀槍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姜才一邊指揮著部下,同時兩手執劍,如同閃電般地在剎那之間砍倒了三十餘人。弓箭之聲呼嘯而過,姜才之座騎身中三箭倒臥在地,並且把姜才甩到了地上。
極盡所能向元朝諂媚的賈余慶,在抵達大都不久之後就突然暴斃。蒙古人對他的死不但毫無傷悲,還戲稱他「大概到地府去向閻王諂媚了吧!」相對之下,家鉉翁對於元朝之招攬勸誘,不斷地予以鄭重回絕,最後甚至避世隱遁,成為人人稱頌的節義之士。
「天子剛從臨安出發不久,距離大都尚十分遙遠,請派遣精銳部隊一支,我必會突破北兵重圍,將天子救出。」
「不,沒這個必要。」
忽必烈的聲音就像是從深淵之中傳來的呼喚一樣,帶著一股奇妙之迴響。
忽必烈停住步伐,轉身向後。細長的眼眸在燈火的反射之下,彷彿正散發著黃色的光芒。
宴席之上,理所當然的是以對宋之征戰為主要話題。
到目前為止仍然滯留在臨安府之三宮,也終於必須和充滿著綠意、流水、陽光之江南大地永別了。元軍總帥在出發前夕特地告知三宮。
對於皇太子的感動行為,忽必烈以稍稍嚴苛之眼光遠望著他。他對自己孩子的聰明仁慈雖然寄予厚望,但是卻也有不滿之處。皇太子真金太過於傾慕中國文化,對於漢人學者不但打從心裡尊敬,而且對他們抱持著相當大之期待。忽必烈死後若是由真金即位,元朝或許會全然地變質為傳統式的中國王朝也說不定。
「這麼一來可就無法貿然地加以靠近了。」姜才低聲說著。
「丞相啊,稍微把功勞分給其他人比較好吧!」
其實忽必烈又怎會料想得到,在他死後根本談不上千年,僅僅才七十年的光影,元朝皇帝就受到新興的明朝追擊而逃回大都,再也不曾統治中國本土。
忽必烈沉默不語。他凝視著幼帝母子,看著他們置身於熱熱鬧鬧此起彼落的蒙古語之中,因為語言不通而靜靜坐著的樣子。忽必烈有點故意地,突然地笑了起來。
李庭芝頷首同意。
這一夜,姜才率領著精心挑選之四千騎兵精銳部隊離開揚州城。一旦出動大軍,阿朮一定會馬上得到消息。雖然也考慮過採取欺敵之計,朝其他方向出兵,然而以阿朮之聰敏,反被其識破真正目的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在諸多考慮之下,於是決定不用任何的小伎倆,專心一致地慎重行事。如同阿朮之於李庭芝的高評價一般,李庭芝對於阿朮之將才也十分認同。
伯顏一副惶恐不安之模樣。
忽必烈的聲音裡透露著輕微之焦躁。
「蒙皇恩特赦,得以免除繩索繫頸之牽羊待遇。」
伯顏保持著三步之距離,跟隨在偉大的君主後方,並調整了一下語調。
此年為閏年,三月有兩次。到了閏三月,江南早已進入深春。正確地說來,由於揚州位於長江之北,所以風土氣候可算是江南之一部分。李庭芝慌忙地擬定計劃,探索情勢。
「絕對不能徒勞無功地就這麼回到揚州城。」
「為了千年之後的將來煩惱又能如何?到了那個時候,讓子孫們憑著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解決不就成了。也只能這樣子了。」
「自古以來,世上從未出現過得以延續千年之王朝。妾身現在雖然高坐在勝利者之席位上,但妾身之子孫又將如何呢?難保哪一天不會淪為敗者,必須跪伏在石板之上向敵人乞求慈悲呀。想到此,我就不禁悲從中來。」
忽必烈沒有立即回答。
除此之外,尚有太學生數百名。這些未來高級官員之候補人才也一個不留地全部被伯顏強行拉到北方。這樣的行為有一部分也是為了順從求才若渴之忽必烈的指示:最好能將治理天下之人才全部集中到大都。從此以後,杭州臨安府便喪失了政治中樞之機能,只能以海外貿易中心之經濟都市繼續發展下去。
「確實如此。」
雖然姜才從此威名遠播,然而卻未能奪回幼帝。另一方面,久圍揚州不下的阿朮則顏面盡失。這位高傲的大貴族在月下望著揚州漆黑之城牆低聲發誓,絕對要將它攻陷。
李庭芝是發掘陸秀夫之才能,並予以拔擢之上司。原本是一文官,直到將具有稀世名將之稱的孟珙納入幕僚之後,才漸漸地充實起軍事方面之知識和經驗。自從接任揚州知事以來,其出色之守城能力令元軍大為讚嘆。當李庭芝得到幼帝即將被帶往大都的消息之時,是既憤怒又感慨。
忽必烈之嘴邊浮現出嘲諷之笑容。
「若是關於死者的話,朕已經聽說了。皇太子感動得流淚,朕自然也心有慼慼焉。然而朕並不通曉令死者復生之術呀。所以想聽聽關於生者之事。」
確實如此。這絕對是仁慈的行為。回顧歷史,因為新王朝而全族遭到殺害之皇帝比比皆是。或許這才是亡國者的最大悲哀吧。
「你別太謙虛了。才疏學淺之人朕是不可能會重用的。這個叫做文天祥的南人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得你如此崇高的評價,你可得讓朕心服口服地仔細說個明白。」
「原來如此。逃走了呀!呵,這樣的男人豢養起來才有樂趣可言,你說是不是?倘若不是悍馬,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不敢有瞞陛下,他逃走了。」
「那麼,這個文天祥目前身在何處?」
眾人無話可答。平時辯才無礙滔滔不絕地辱罵賈似道、指責宋朝腐敗的降將們的舌頭,就像是老舊的車輪一般停止了轉動。忽必烈以原本就細長的眼睛掃視過降將們之後,像是在安撫著眾人般喃喃地說著「算了、算了」,接著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向迴廊。大都的夜晚更是寒冷。默默地走了幾步,忽必烈停下腳步。佇立在迴廊之中的,還有左丞相伯顏。
降將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伯顏頓悟了。他不得不頓悟。忽必烈不希望伯顏再繼續建立功績。一個功高震主之臣下,是任何一個專制的君主都不可能喜愛之存在。歷史上早有無數之前例。
「哦——逃走了呀!」
伯顏之步伐相當快速。在接獲情報得知宋軍勤王派即將發動攻勢、奪回幼主的情況之下,豈有容許事情發生之餘地呢。
「足以媲美耶律楚材般之器度與才幹者,他絕對是符合陛下聖意所欲之第一人選。」
「有趣。傳令下去,讓諸位將領務必把這個人帶到朕的面前來。絕對不可殺了他,知道嗎?」
「怎麼淚眼汪汪的呢?你為那些人們感到悲傷嗎?朕一定會盡可能地厚待他們。」
從伯顏口中聽聞夫婦雙雙自縊殉國的趙卯發等等宋朝忠臣的事跡之後,三十四歲的皇太子真金感動得熱淚盈眶。
簡短地回覆了忽必烈之旨意,伯顏深深地鞠躬一拜。忽必烈汗的眼睛原本就狹長,但是此刻看來更是有如絲線一般的細。儘管如此,伯顏對於君主所投射而來之目光,就像是被刺痛般強烈感受到。
元朝最後一任天子順帝的名子是妥權貼木耳。他雖然是第八代天子明宗之長男,然而卻在年少之時因捲入宮廷內權力鬥爭,而流落至邊地。之後因即帝位之弟弟猝死,所以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之下,於十四歲時被迎回宮中接任皇位。儘管這一切都是權臣燕鐵木兒之策劃,但是從那時開始,坊間便流傳著順帝並非明宗之子,所以身為長男卻不得即帝位之謠言。
元將丁仲在姜才面前停下馬,長槍已經猛烈擊出,然而卻反被躍起之姜才一劍刺中,立刻從馬上被斬落下來。正當馬兒高聲嘶鳴打算向前狂奔之時,姜才左手抓著韁繩、右手握著大劍就這麼朝地上一蹬。下一瞬間,他已跨在鞍上。即使看在蒙古人的眼裡,姜才剛剛的那番精彩動作,也簡直是神乎其技。
「伯顏哪,看來你似乎在伐宋的期間裡,學會了搬弄戲言之本事了呢!」
忽必烈從年邁卻依然健壯之胸膛中,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漫長之旅途終結,幼帝和余太后被傳喚至忽必烈之宮殿。殿內席宴大張,伐宋諸將都一一獲得封賞。宋之幼帝被授予瀛國公之封號,並且規定必須在成年之後遁入佛門出家。看著坐在大宴末席一直低著頭彷彿在忍耐著一切的幼帝母子之姿態,忽必烈之皇后察泌悄悄地擦拭著眼淚。忽必烈查問原由。
伯顏將文天祥置身本營之時所展現出來之神情氣度等等,井然有序地一一說明,聽完之後忽必烈又問。
「……你認為那不是戲言嗎?」
「朕有些事情想問問汝等。」
「臣不明白。陛下為何稱臣之所言為戲言呢!」
揮舞著大劍長驅直入的姜才無人能敵。好不容易姜才終於突破元軍重圍,回到揚州城內。而四千騎兵也得以大半生還。
忽必烈手下有個專門掌理財政之幹練人物阿合馬。這位不論在漢文史料或是馬可波羅的紀錄當中,都被描述成奸臣的色目人,曾經向忽必烈密告,指稱伯顏有罪。他指控伯顏在臨安開城投降之時,侵吞了大宋國寶玉桃盞。忽必烈下令徹查,並對伯顏加以審問。但伯顏確實是受到了冤枉。忽必烈死的時候是至元三十一年(公元一二九四年),而伯顏也於同年死去,比忽必烈年輕了二十一歲之多。
就在姜才開始焦急起來之時,後方忽然出其不意地湧現隆隆的馬蹄聲,元軍也開始騷動起來。火炬的數量越來越多,蒙古語和漢語之叫聲交雜錯亂。阿朮在查明了姜才動向之後,便急急地向伯顏呈報。
「臣才疏學淺,若非陛下聖恩……」
三宮之中的謝太后由於舊疾復發,因此被允許留在臨安。但是恢復健康之後還是必須前往大都才行。跟隨幼帝和余太后北上之人包括皇族百餘名以及上下官員一共數千名之多。
尚未見到文天祥這個人物,忽必烈似乎就已經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伯顏試著說出了以下提案。
此時忽必烈不直呼伯顏之名,而是以丞相來稱呼他。這點,以伯顏目前的身份地位而言雖說是理所當然,但是氣氛在瞬間冰冷疏遠了起來,卻是不可否認之事實。伯顏冷不防地感受到悄悄拂上脖子之夜氣的寒冷。
「以寡擊眾,雖然未必有成功之勝算,然而身為大宋臣子,卻非得向醜虜報這一箭之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