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四章 再會

第四章 再會

張全的部下慌慌張張地停止對二王之追逐,轉而搜尋掉入溪中的主將。好不容易沿著斷崖之小徑下到溪谷,眾人叫喊著主將的名字,並且四處尋找了片刻,接著終於發現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張全身體。只有身體而已。他的頭不知道掉落至何處而不見蹤影。血水已被溪流沖洗乾淨,因此頸部的平整切口看起來是白色的。
一心一意追捕著獵物的張全,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正被什麼人給盯住了。他攀著樹木及藤蔓爬上了斷崖上的小徑。遠遠的山下似乎傳來了溪流般的水聲。前方隱約可見二王一行之士兵胄甲及宮女服飾所閃耀出來的光芒。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後方之動態。忽然之間,一條黑影劃破風中從張全的頭頂落下。
在等待劉洙回來的這段期間裡,文天祥和其他部下士氣高昂地重新研擬著對元之戰略。他還一度來到了高宗皇帝曾經滯留過的江心寺。這裡有張高宗坐過,一百五十年後再度被端宗坐過的椅子。文天祥對著椅子行禮朝拜,誓言復興宋朝。
溫州市正好面對著甌江,是個通達外海的港口都市。由於氣候溫暖,因此在唐代之時便被命名為溫州。茶葉、蜜柑、竹子等等之買賣相當知名。
益王.趙昰於福州行宮即位。此後被稱之為端宗皇帝。同時年號也改元景炎元年。自臨安府脫逃以來,已經過了四個月。母楊淑妃封皇太后,弟廣王.趙昺則封衛王。
憤恨不已的張世傑轉過身去,打算衝入元軍之中殺個痛快,但是卻為陸秀夫制止。
逃的一方拚命,追在後面的張全也拚著命。因為元軍貼出了告示,只要擒得二王,就能因功封賞為萬戶侯。張全可不打算永遠地屈居於范文虎麾下。
文天祥從臨安府出發前往伯顏本營之前,就已經受封為右丞相兼樞密史。說起來雖然是官復原職,然而不論是右丞相或是樞密使之身份,文天祥都毫無全權做主之權力。因為還有另一位右丞相李庭芝,現在仍然固守在揚州城。而樞密使也另有張世傑。這一位則身在福州,為了重新編整宋朝軍隊以及擬定對元戰略而終日忙碌不已。
民眾們發出了歡呼之聲。抵達行宮之後,陳宜中、陸秀夫、張世傑等人與文天祥均為舊識,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可航行外海的大型船有二千艘。文官、宮女、宦官、兵將以及其家族之人數總計約有十八萬人。這就是擁立端宗皇帝之大宋「新朝廷」。
如果不能到達溫州的話,就無法從海路集結各路同志。像這般地在山中逞強示勇根本毫無意義。這樣的道理,性格剛烈的張世傑完全能夠理解,於是便守在隊伍的最後面,保護眾人前進。
「啊、不,我的意思並不是要為元軍之惡行正當化!」
張世傑與蒙古軍之對戰的經驗已有二十餘年,同時也建立了無數功勳,有時還會親身揮劍直搗敵軍陣容、突破重圍。在軍事方面他對自己抱持著莫大之自傲。
「我由衷地認為四位將軍真的是忠勇至極,然而下場卻如此悲慘,實在是令人遺憾。」
劉聲伯起初驚訝地堅決推辭。他認為自己並非足以擔此大任之人才。然而在陳宜中以公事輔佐為由的請託之下,才不便拒絕地接受了這個職位。由於劉聲伯原本就是「六君子」之一而頗富聲望,因此其他人對此並無異議。
陳宜中點頭贊同。他實在厭惡自己,為什麼明明瞭解陸秀夫的話中之意,但是嘴裡卻仍舊不自覺地吐出了這般低俗的感傷。倘若自己心中一開始就抱持著那種想法的話,根本就沒有必要特意趕來投效二王吧。如同劉聲伯所說的一樣「將國家興亡置之度外」,什麼都不管地悠然自在地過著生活也好。再不然,像留夢炎一樣投降成為元之臣子也不錯呀。然而他就是做不到。特意前來投奔二王的陳宜中,仍然無時無刻地在追尋那不可能存在之「最好方法」。
臣下方面,陳宜中為左丞相,仍在揚州固守著宋朝孤壘的李庭芳敘任右丞相。張世傑為樞密史,陸秀夫為簽書樞密院事。陸秀夫這個職位,稱得上是張世傑之首席顧問吧。雖然身為文官,但他在軍事方面的知識與經驗都獲得極高之評價。
「沒錯。你說的對。」
朝中雖然出現了這樣的聲音,但是從表文之筆跡判斷,似乎確是本人無誤。於是朝廷派遣了數位認得文天祥面孔的朝臣前往確認,然後才准許他前往福州行宮朝拜。
數量或許有些浮誇吧。然而在領土幾乎完全喪失、臨安府已開城投降的情況之下,仍然能保有這樣的勢力,倘若沒有像元朝這般強大之外敵侵略的話,大宋王朝的命脈或許尚能延續也說不定呢。
接下來,只聽到一聲長長的慘叫,張全和黑影便糾纏在一起跌落至溪流之中。
雖然晚了一步,但是沒有必要失望。因為只要繼續前往福州就行了。
不光是文天祥而已,許多男男女女分別從海路及陸路趕來溫州,接著又從該地出發前往福州。這些人並非受強制被迫前來,而是一群抱持著反元志向的人們,因此他們個個活力充沛,聲音也很大,充滿了熱切鼓舞之氣氛。當然,這些人們的心中一定各自有著自己的想法與期望。
正當文天祥經歷著艱辛重重的旅程之時,南方二王之處境也並不安樂。
張全就是在常州等待救援卻在陣前逃亡的那名男子。那個時候他捨棄了文天祥交託於他的義勇軍逃逸無蹤,以致義勇軍全軍覆沒。後來張全向元軍投降,並且被置於范文虎之麾下。現在他就是奉著范文虎之令,指揮元軍之先鋒部隊前來緝拿二王。
就這樣,五月二十六日,文天祥和隨同他自通州前來的心腹們一起到了福州。換上朝服冠戴之後,一行人便前往行宮。聽到傳聞的士兵和庶民們紛紛擠在道路兩旁觀望,從杭州臨安府來到此地之人半數以上都認得文天祥。
順應陸秀夫之提案,二王與楊淑妃沿著海岸南下福州。每天每天都有宋朝舊臣及義勇軍前來加入,就強化勤王軍隊這一點來說,此時可謂是極有希望的一個時期。
劉洙之歸來遠比預想的要晚了許久,一直延遲到五月的中旬左右。而且不是單獨回來,另外尚有數名朝臣陪同。這幾個人都是文天祥的舊識。
「這個自稱是文天祥的人可能是個假冒者。」
「還是死不了嗎?沒想到要死還真不容易啊!」
「張全那種小人,只要宋朝能夠成功地復興,什麼時候都能夠加以誅殺。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守護二王抵達溫州。」
分散各地的宋室子孫也陸續趕來會合,福州剎時之間集結了一股極大的反元勢力。
陸秀夫回答的語調相當冷漠。
右丞相兼樞密史。這是福州新朝廷賜予文天祥之官位。
完全不知張全橫死,二王一行繼續沿著山路前進。根據《宋史》所述,這段山中逃難之行持續了七日。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二王一行總算抵達溫州。
李庭芝之所以受封右相,主要是因為他對朝廷之功勞與忠誠,說起來只是個榮譽職罷了,問題就在於張世傑。
「可惡的傢伙,居然不要臉地成為侵略者的走狗,還來拘捕自己的舊主!」
「真是太可惜了。」
這裡有座名為江心寺的寺廟。它是一間和宋朝頗有淵源之寺廟。那是距離此時大約一百五十年左右的事情。宋朝高宗皇帝被渡過長江南下的金兵追擊之時,曾經短暫地藏身於寺中。後來幸得韓世忠、岳飛等等「抗金名將」之反擊,將金兵驅逐回長江以北,高宗皇帝才得以回歸臨安。由於這段插曲,江心寺從此以後便成了所謂的吉祥之地,而極為聞名。二王一行在此寺中再次宣誓「復興宋朝」之志,並且向各地廣發檄文,招募勤王軍隊。
從淑妃升格為皇太后的楊氏是個權力欲望薄弱、非常善良的女性。由廣王變為衛王的趙昺雖然不是由她所生,但是對於年幼即失去生母的趙昺,楊氏卻也極為疼愛,而趙昺也非常喜愛與她親近。
「不投降就是死。逼迫他們在二者之中選擇其一的是元不是宋啊!」
文天祥寫了封呈送福州朝廷之表文,遣劉洙為使者送出。即使處於這樣的情況,形式上還是得循規蹈矩才行。乘上從溫州開往福州的船經過三日,劉洙平安無事地抵達。
除此之外,陳文龍與劉聲伯同任參知政事,也就是副丞相。
五月一日。
楊亮節背著益王,陸秀夫背著廣王。楊淑妃則由宮女們牽著手,並從背後推扶著步行。陳宜中和劉聲伯也邊喘邊走。帶頭領路的是一個叫做林琦的人。他原本就是此地土生土長之人,對於地形相當瞭解,所以由他來指引一行人前往溫州之路。在第一天接近傍晚的時刻,後方出現了叫喊,同時飛來了好幾支箭,有的刺中了樹幹,有的插入了地面。數百名元兵追蹤而至。張世傑忽然記起了帶頭指揮的那個男人的臉。
到達溫州之後,陳宜中注意到一件事情。僅次於張世傑的猛將劉師勇不見了。這個人應該不是個會降服於元軍的人,所以特別詢問了他的下落,豈料得到的回答竟是「醉死了」。
然而處於他上位者,竟然是個連一次實戰經驗都沒有的文天祥。撇開復興宋朝之志向不談,張世傑的心裡是絕對不可能感到愉快的。
「話說回來,那個時候他們幾個若是不要多做無謂的抵抗,常州的百姓或許就不至於慘死了。」
劉洙之晚歸其實事出有因。文天祥的存在,令福州的新朝廷感到相當困擾。
臨安府開城投降之前,陳宜中為右丞相,而陸秀夫只不過是個禮部侍郎。丞相和地方首長之間的地位差了一截。除此之外,在年齡方面也是陳宜中稍長。
事實上,新朝廷對於文天祥之事根本從未放在心上。他們只知道文天祥被伯顏軟禁,並且和祈請使們一同被帶往遙遠的大都了。揚州和真州前來加入新朝廷的人士雖然曾經提過「文丞相似乎已從元軍手中逃脫」之事,但是聽者大多抱持著「可能嗎?」之懷疑態度。
陳文龍在臨安府時就曾敘任過參知政事一職。本名子龍,因度宗皇帝之賜名而改名文龍。天生富有文采,是個相當剛毅之人。在臨安投降前的三個月左右,他因厭惡朝廷之混亂與無能而辭官返鄉,直到最近才從遠方趕來福州,加入這個小小的朝廷。
「的確是文丞相呢。幸好他平安無事。」
陳宜中回憶起當初聽到常州陷落以及大屠殺消息時的情形。那個時候陳宜中當然也對元軍之殘酷感到戰慄不已,接下來又聽到劉師勇等四位將軍拚死奮戰的義舉,更是忍不住地發出嘆息。不止是單純的感慨而已,陳宜中還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並且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
儘管如此,陳宜中卻有種被陸秀夫壓倒之感覺。雖然來到二王身旁效力,但是臨安府投降之前的逃亡所造成的自卑感始終都存在。張世傑等人嘴裡不說,但是臉上卻彷彿寫著「事到如今你還來做什麼?」之表情。陸秀夫仍是一貫地謙恭有禮,只是內心不知想法如何,陳宜中不覺在心中臆測了起來。
經過五日左右的休養,山中行之疲憊已差不多回復之際,陸秀夫提出了建議。溫州雖為良港,但是土地狹小,無法集結大軍。不如南下以福州為根據地。
「那傢伙不是張全嗎?」
陳宜中驚慌失措地死命辯解。
這個渾身淌著水滴如此自嘲的男子就是鄭虎臣。
在同一段期間裡,文天祥正乘著船由海上南下,並於四月八日到達溫州。時間正好在二王動身至福州之後不久。
陸秀夫以沉痛的表情說道。
「若是聽到丞相所言,元軍官兵想必會十分喜悅吧。自己的所作所為竟然有人認同呢!」
張全的部下個個戰慄不已,並且驚慌失措地達成協議。不論是多麼豐厚的懸賞,在失去了指揮官的情況下繼續深追的話實在過於冒險。元兵決定暫且撤回。目送著這些元兵離去之後,一個男子的臉從水中岩石的陰影處冒了出來。
雖然在婺州有陳宜中和劉聲伯一行的加入,但是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他們便繼續向溫州前進。大家都心知肚明,待范文虎將兵力重整之後,一定會再度追來。為了擺脫騎兵之追擊,一行人選擇了險峻的山間道路。放棄馬匹徒步而行,沿著樹葉茂密的林間山路步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