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七章 崖山

第七章 崖山

這是發生在一瞬間之事。
悔恨之念有如一把無形利刃,割裂了張世傑的心。他一直篤信如鐵壁般的水上陣營是最佳戰法,並且拚命地死守至此。或許像上次在海上擊潰劉深船隊一樣,讓船隻自由地航行,以衝角撞碎元船會是個更好的方法吧。
「別殺我叔叔!」
「皇上那邊有陸丞相陪伴著,暫時應該不用擔心。臣奉張樞密之命,前來保護太后娘娘。」
「小子,稍微適應戰場了吧!」
「那麼我們就出發了。」
胄甲被敵人之血染得通紅的俞如珪來到陸秀夫之身旁。這位老人平日看起來相當溫和,但是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勇猛一面。所有想闖入帝舟的元兵,全都在他的長槍舞動之下被一一擊退。陸秀夫以過分冷靜之態度開口。
聽到這話,大驚失色的是鄧光遠,年幼的帝昺僅僅將聰慧之雙眼轉向了陸秀夫。
宋軍與元軍同時發出聲音。宋軍是悲嘆,元軍是歡呼。宋軍船桅倒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該船已經遭到元軍壓制,或是受到實力之壓制,再不然就是因為力竭而投降敵人。
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之言。陸秀夫緊閉雙眼。當他再次張開眼睛之時,一切想法都已瞭然於胸。他踩著堅定的步伐回到帝昺面前。
大宋最後之天子享年九歲。大宋最後之丞相享年四十四歲。
「喂,你知道蒲壽庚那傢伙在哪裡嗎?」
「首先請面向北方。向祖先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靈叩拜。接著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御靈叩拜。對,這樣就可以了。皇上做得非常好。再來請皇上攀住臣的後背。」
「泉州之船隊是在,但是薄壽庚本人卻留在泉州不動。聽說他因為害怕遭到暗殺,所以連家門都不敢踏出一步。怎麼可能來到戰場之上呢?」
聽到張達所傳來之凶報,張世傑無言地怒視前方。宋船之船桅在他的視野之中接二連三地倒塌。後方傳來了異樣之聲響,張世傑感受到背後之熱氣。一艘己方軍船在極近之處燃燒起來。前方吹來冷濕的海風,張世傑的心被無聲地撕裂。
收到張世傑之命令,在他身邊的部將李陽,立刻以乾枯的喉嚨強行大聲傳令:「把鎖砍斷!」命令立刻受到執行。士兵們揮起斧頭將鎖鍊砍斷。船帆迎風鼓起,張世傑之船首劃破了黑暗的浪潮前進。頃刻之間,三十艘左右之軍船才起而倣傚,脫離了水上陣營。為了阻止宋船離開,一艘元船猛烈地擋在前方。接著是一陣激烈的衝撞。
楊太后大吃一驚。
周圍的宮女和宦官發出驚叫。帝昺則無言地凝視著陸秀夫。
「就是泉州的那個蒲壽庚呀。那傢伙沒來參加這場戰爭嗎?」
陸秀夫抱起自己的幼子,隨著妻子來到船邊。狂風咆哮,高高飛舞之水沫濺濕了妻子的臉頰。然而眼中的潮濕卻並非水沫所為,她從丈夫手中接過孩子緊緊抱住。
張珪一躍上前。他總算取得父親之許可,加入了戰鬥行列。他的槍如閃雷般刺向了張世傑之喉嚨。就在快要擊中之時,張世傑忽然側開了上半身令槍尖落空,大劍也同時斜斜地向上揮出。張珪之槍立刻斷成兩截,握在他手中的僅剩下槍柄而已。
在說話的同時,陸秀夫先將沉重的錨拋入海裡。
不久之後,被敵人濺得滿身是血的蘇劉義來到了楊太后之面前。
「翟國秀、劉俊二將降敵。」
受到衝角撞擊的元船,在沉重的悶響之中向左右斷裂。就在一瞬之間,巨大的船體向兩端傾斜,海水伴隨著浪濤之聲湧入,元兵還來不及逃逸就被捲入了黑暗的波浪之中。
陸秀夫一開口,他的妻子立刻從丈夫鄭重的陳述之中明白了他的真意,並且充滿理解地回望著他,臉上同時浮現微笑。那微笑和帝昺一樣,都深深地刺痛著陸秀夫的心。
在他低聲呢喃之同時,軍船受到了微力撞擊。這是元之軍船為了阻止張世傑脫逃而以船身進行抵擋。似乎完全沒料到張世傑就在船上,元軍紛紛跳上宋船。手持長槍立於最前列的就是張弘正。李陽雙腿叉開地站在元軍之前,揮槍迎戰。
「蒲壽庚……」
帝昺的眼神透露著對陸秀夫之完全信賴。人稱沉著剛毅的陸秀夫雖然極力忍住眼淚,可是卻無法抑制聲音裡的顫抖。
態勢完全崩潰的張弘正,跪倒在甲板上。毫不留情的第二擊繼續攻來,張弘正手上的槍瞬時被打飛了出去。在後退之際,張弘正顛倒在地。張世傑的劍正要從他的頭上落上。就在此時。
「我陸秀夫乃大宋之丞相。既然身為丞相,就必須在亡國之時以身殉節。」
倘若帝昺在此時哭鬧地大叫道「不、我不想死」,情勢或許會有不同的發展吧。然而帝昺卻堅強得令宮女和宦官們心痛。陸秀夫深深一拜,暫時從御前退下。他先回到船艙之中,與同船之妻子告別。
《通俗宋元軍談》之中如此記述。宋朝最後之天子並非暴虐驕奢之無道昏君,而是不該背負亡國責任之小童。不論是當時之人或是後世之人,無不格外感到悲慟哀傷。
「那皇上呢?皇上現在平安無事嗎?」
「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同一時間,楊太后之座船也遭到元軍之包圍攻擊。接連三度將敵人斬殺擊退的蘇劉義,踩在滿地鮮血的滑溜甲板之上,抓起了被大刀壓制住的元軍士官的領子,凶狠地逼問道:
「太后娘娘,臣特來請命,希望娘娘同意臣將鎖鍊斬斷移動船隻,以便擺脫敵人攻擊。」
「啊、鳥……」
「臣力有未逮,讓國事淪落至此。元之賊兵即將迫近皇上寶座,脫逃之事恐怕已經不可能。」
冷笑之餘,張弘正猛然一刺。進攻之氣勢、防守之巧妙,張弘正之精湛槍術是李陽所及不上的。勉強交鋒了七八回合,張弘正之槍在火焰的反射之下閃耀出七彩光芒,下一刻便貫穿了李陽的喉嚨。李陽口中和傷處同時噴出鮮血倒臥在甲板之上。
「自從你敘任丞相以來,我就已經對今日之事有所覺悟。你安心地去盡完身為丞相之最後責任吧,妾身會先前一步,請不必擔心。」
「啟稟皇上。」
「嘖,這樣啊?真是可惜。」
「皇上久等了。接下來臣會一直陪伴著皇上。皇上準備好了嗎?」
「就依你所言吧!」
楊太后不論在文官武將或是宮女宦官之中,都擁有極高之評價。她從不因權勢而驕縱,和臣下說話的時候甚至還使用敬請。不但非常疼愛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帝昺,對於宮女和宦官們也相當體恤。宮女和宦官們大多為了感念這位娘娘之恩澤,因此幾經流亡逃難都還是沒有離開。
除此之外,兩人再無交談,亦無發問。一個朝著船艙之外,另一個則步入室內。講課忽然被打斷,帝宮宮女和宦官們隨即將帝昺包圍在中央。陸秀夫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帝昺天真地倚在陸秀夫的背上,兩隻小手環住了他的肩膀,陸秀夫準備了兩條帶子。一條纏繞在腰上將帝昺和自己綁在一起,另一條則綁住了自己的腳踝和鐵錨。
年少之時曾經見過面。當張弘正戰慄地站到侄子身旁之時,張世傑之軍船早已消失在夜色及黑霧瀰漫之彼方了。
「國舅,你能否再阻擋敵軍片刻?」
「把鎖砍斷!」
年幼的皇帝似乎想到了什麼而說出的話,被冷冷的海風吹散。幼小的身體在陸秀夫的背負之下於空中飛舞,接著便落入了波濤洶湧的黑暗海面。
「那妾身先走了。」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張世傑。」
在冷濕的風中以及黑暗的雲層之下,水上陣營仍然持續燃燒,到處都籠罩在一片刀槍之撞擊聲與人血之腥氣味當中。位於水上陣營最中央之「帝舟」完全沒有動靜。陸秀夫雖然亦有「水上陣營恐怕已經抵擋不了」之想法,並考慮將鎖鍊切斷脫逃。然而難攻不敗的堅強陣勢卻造成了反效果。周圍之軍船一一燃燒起來並且擋住了帝舟之去路,令帝舟根本動彈不得。
同一時間,張世傑之大劍在呼嘯之下拂開了張弘正之槍。這是張弘正畢生之中從未遭遇過之猛擊。
張珪跳向後方,勉勉強強地避過了接下來之一擊。終於站起身來的張弘正大叫:
「皇上雖然年幼,但畢竟身為天子。天子須重視名譽更甚性命。臣雖不忍提及,但尚請皇上覺悟。」
在勝利誇耀的表情之下,張弘正將沾滿鮮血的槍尖刺向了張世傑,並大聲一喝
「嗚乎,祥興二年乙卯春二月甲申之日。今為何日啊。大宋三百二十年之天下,一朝亡失。」
蘇劉義一面咋舌,一面抬腳將元軍士官踢起。這名士官就這麼慘叫著從船側跌落至海上。
「我知道了。我該怎麼做呢?」
「或許一開始就應該這麼做吧。或許自己應該主動出擊將元軍擊潰才對……」
並且將腰上之配劍擲向張世傑。張世傑將其劍拂開之同時,張弘正也抓著侄子手腕,好不容易跳回到自己船上。
「抱歉。我馬上就會跟著你們一起走!」
「快退,你擋不了的。」
「亡宋餘灰,真的那麼想死嗎?」
「那就這麼辦吧。全都依照蘇將軍您的意思。」
楊太后之座船在蘇劉義的指揮之下,迅速地砍斷鎖鍊,乘著夜風脫離了水上陣營。
帝舟的甲板之上出現了一副奇妙之光景。竹編之輕巧鳥籠翻滾至甲板之上。帝昺所飼養之白雉在籠子裡面激烈地拍打著翅膀,不光是兩腳,連全身上下都激動不已。其鳴叫之聲為風雨、刀槍互擊以及人的叫喊等等嘈雜聲音所掩蓋,因此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宦官察覺到這幅景象,「啊」地叫了一聲,此時籠子已經滾到甲板邊緣,接著便飛入空中,一路地旋轉著跌落海面。這隻小鳥大概是追隨著年幼主人而去了吧。
「遵命。」
數名宮女失神倒地。船艙之牆壁發出了奇怪聲響。那是元軍施放之箭矢刺中船壁的聲音。帝昺仍然凝視著陸秀夫,但是白嫩嬌小的臉頰上卻出現了微笑。
一艘宋軍軍船起了變化。沒有燃燒,也沒有爆炸。只是桅檣倒了下來。桅檣就是桅桿。桅桿吱吱嘎嘎地倒在甲板之上,接著又彈了起來落入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