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七章 崖山

第七章 崖山

楊亮節亦奮戰不懈。雖然曾經被秀王趙與檡批評為「將朝廷私己化」,但是身為武將的他卻毫不怯懦。在激勵過士兵之後,他也親自揮舞著長槍與敵人交鋒。或是戳刺,或是重擊、猛插、撂倒,元兵之血幾乎沾滿了整支槍柄。甲板上堆滿了兩軍士兵之屍體。活著的人就這麼踏在屍堆之上,繼續以刀劍互擊。
士兵們大聲疾呼。
「我還在猜想元軍不知會不會記不住教訓地再次採用火攻,看來果真不敢再嘗試了。」
「若是杭州臨安府不投降,而是在文天祥及張世傑的指揮之下抵抗的話,我們可就要不寒而慄了。當時伯顏丞相將文天祥監禁起來的決定是正確的。」
勝利的自信雖然並未動搖,但是張珪心中忍不住產生疑問。
同一時間裡,因為炮彈並沒有全數命中,海面上出現了好幾道水柱,不過水上陣營看起來卻整體都在搖晃著。光是被崩壞的船樓壓在底下,就死傷了十幾人以上之宋兵。
杜滸大喊之後,立即縱身於元軍之中。狼牙棒一迴旋,元兵之刀槍頓時聞聲斷裂向外飛散。血腥氣味四處瀰漫,斷頭斷臂滾落在甲板之上。身體遭長槍貫穿的士兵,以手上的刀向對手臉部扔去,兩者同時鮮血淋漓地翻滾倒地。此時回回炮再度穿破黑霧落下,將敵我雙方之士兵一起轟上了天。甲板為之碎裂,士兵們在慘叫之中跌落船底。軍船劇烈地搖動,鎖鍊也吱吱嘎嘎地響著。緊接著在回回炮的轟然巨響之下,船腹被開了一個大洞,海水立刻灌了進來。軍船開始傾斜。然而在傾斜的甲板上的廝殺卻不曾間斷。
就算宋軍放鬆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吧。畢竟他們已經從黎明持續奮戰到中午,既沒休息也沒進食地一直抵抗著元軍頑強之波狀攻擊。
從水上陣營之一角崩潰,火攻已然奏效。從形勢看來,戰況很明顯的利於元軍。在火焰和濃煙之中,元軍不斷以載著新手之船隻靠近水上陣營,在猛射一波弓箭與火箭之後,接著便手執白刃擁上宋船。宋兵仍舊不斷地予以回擊,可是人數卻已比早上少了很多。一名宋兵同時被三名元兵猛攻,從前後加以砍、刺、擊倒。就算擊斃一名元兵,馬上又有新手出現將宋兵包圍。
宋之水上陣營一角發生爆炸,一瞬之間紅光閃爍,接著便冒出了濃濃的白煙。在低沉的爆炸聲中,船樓也隨之碎裂四散。
一聲令下,數百支火箭被釋放出來。那軌跡就像是金黃色的蛇群在空中飛舞一樣。每艘小舟都插上了十數支火箭。一瞬之間小舟全都變成了巨大的火球。五十團火球從水上陣營的破裂之處開始向內部入侵。難攻不敗的水上陣營情勢一轉,露出了弱點。火勢一旦向內部侵入,就再也迴避不了火攻。五十艘火船朝著高密度聚集之宋軍軍船深入突進,並且一艘艘地加以延燒。
當元軍的第一波從海面上迅速撤離之後,第二波立刻殺到。這一次元軍並沒有在水上陣營之前轉換方向,而是高速加以衝撞。在方興與張達的號令之下,數百具弩一齊發射。弓箭化成了驟雨降落在元軍身上,瞬時便將船上的元兵撂倒。毫不畏懼持續突進之元軍軍船,撞上了構成水上陣營之宋軍的巨船船壁。巨船僅僅隨著波浪搖晃了一陣而已,就連疑似損害之損害都沒有。
「突擊!」
手執白刃的元兵一邊吶喊一邊躍上了宋船。迎接著元兵的是一整片微微發亮之槍壁。在氣勢猛烈地朝著槍壁突進之下,被刺死的元兵行列噴著鮮血,跌落至己方的船上。
李恆絕不是個會輕判情勢的人。唯有這一天的決戰,他判斷宋軍將兵會大舉崩潰而投降,差不多過午之後就能夠了結戰事。實在是錯估得相當離譜。倘若他們沒有佔領宋軍水源的話,不知道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呢?
「好、放火。」
「看仔細了!這就是大宋司農卿杜滸之最後一戰。」
「話說回來,我們的水上陣營還真是難攻不敗呢!」
文天祥的語調之中並無自豪,而是充滿著沉痛的迴響。自水上陣營冒出火和煙的那一刻開始,文天祥就有了宋軍敗亡,再也沒有致勝的機會之覺悟。
一艘又一艘。宋之軍船接二連三地落入元軍手中。不過元軍也並非毫無損傷。刀與刀、槍與槍、矛與矛之激戰不斷上演,甲板被兩軍所流之血浸成了紅黑色且滑溜不已。
一口氣將話說完,張珪保持緘默地等待對方之回答。
眾人一陣哄笑,但是隨即就嘶啞地咳嗽了起來。因為喉嚨實在太乾燥了。
船樓上的李恆發下號令。在激烈的銅鑼聲中,元之軍船正對著宋之水上陣營於海面疾行而來。
回回炮再次咆哮。在閃光及轟響之中,水上陣營之船樓被炮彈刮起,撕裂的部分人體拖著血的尾巴飛入了半空之中。水柱在海面上升起,二道、三道、四道。
「剩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我軍一定會勝利的。」
「元軍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吃中餐了吧!」
「也對……究竟是為何而戰哪!」
宋軍並無可供交替之預備兵力存在。將兵們從黎明開始就一直不斷地努力奮戰。不但沒水,而且還傷痕纍纍,極為疲憊。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斷地戰鬥著。
「文丞相,容我重複您剛說的話。戰爭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勝利嗎?倘若勝利並非目的所在,那麼究竟是為何而戰?這點我不懂。」
「這點公端閣下是不會明白的。」
文天祥之話令張珪更加困惑。雖然是個天資聰穎的年輕人,但他從未體驗過人生辛酸,亡國之悲慟更是超乎想像之外。
「可是,究竟是什麼因素驅使著他們如此地奮戰到底呢?放下武器投降的話,不但生命得以保全,就連水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呀!」
鬥志毫不遜色的宋軍之所以一步一步後退,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體力不濟。連續幾天都沒有水渴,只能勉強硬吞食物的宋兵,和養精蓄銳營養充分的元兵,根本無法勢均力敵地進行交戰。儘管如此,宋兵卻沒有全軍潰敗。身為總帥之張世傑本人亦從城樓跳上了甲板,像割草般地砍倒成群之元兵,直到沾滿了脂血的大刀再也砍不動了,才將大刀棄置一旁,再度回到船樓之上指揮作戰。只可惜,不論宋軍多麼地勇敢奮戰,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回回炮的猛攻,而沉沒了二艘軍船。
論兵力論陣形,元軍從一開始就佔有壓倒性之優勢。不但如此,宋軍還因為斷水而導致將兵們都極度衰弱,況且元軍還擁有強力之新武器回回炮。儘管如此,從黎明戰到了黃昏,元軍卻依然無法高唱勝利之凱歌。
元軍連續發動了三十回之攻擊。而三十回盡為宋軍擊退。巨船所連結而成之水上陣營屢攻不破,並且已經造成元軍五千多人之死傷。不但如此,除了回回炮之外,其他武器對於水上陣營而言彷彿連刮傷都做不到。
三門回回炮隆隆咆哮。一彈在海面上激起了又高又白之水柱,一彈將某艘宋船之船樓打得爆裂,另一彈則把連結軍船之大鎖炸得粉碎四散。木屑和人體在空中飛舞,鮮血化成了紅霧撒落在宋兵頭上。李恆船隊也於同一時間折返,為再度發動攻擊而急速前進。
「他們原本就是沒有文字的野蠻人罷了。哪裡懂什麼叫做兵法呀!」
崖山之戰,可謂是世界戰史之上首次使用火炮之海戰。大敗金軍之「采石磯之戰」,當時雖然也使用了名為「火槍」之武器,但是這回更用上了火藥,並且能夠發射出極具爆發力之炮彈。
以機動性而言,元軍遠勝宋軍。乘著灰色波浪向前猛衝,一靠近宋之水上陣營,便立即弓箭火箭亂射。暗雲之下,灰色的海面之中彷彿埋藏了數萬支箭。宋兵雖舉盾防禦,然而一面盾最多也只能抵擋三十根箭而已。一旦中了火箭燃燒起來,就只好丟棄不用。當宋兵頓失防備,中箭倒在甲板之時,才發現甲板亦早已插滿弓箭,成了一片雜亂的箭林。
「西方有敵!」
宋之軍船群開始燃燒。黑煙比黑霧更加陰暗,滾滾旋起,宛如數千條黑龍亂舞。深紅和金黃色的火焰在黑煙之中熊熊燃燒、閃耀。火光在冑甲和刀劍反射下所展現出之異樣美感,令觀者無不為之戰慄。
「從黎明前一直戰到現在。我們也都累了呢。稍微休息一下也好。」
張珪直盯著文天祥。文天祥和張珪並立在船樓之上,在冷霧和寒風之中,像座雕像般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水上陣營之火勢。直到察覺張珪之視線,他才轉過頭去開口說話。
「說實在話,我本來以為可以勝得稍微輕鬆一點的,誰知道這些人竟然拚命到這個地步。」
身負十餘處創傷倒臥在血池之中的宋兵,出其不意地亮出兵刃將元兵之小腿砍斷。看見同伴哀嚎地橫倒在地,其他的元兵發出怒吼,揮刀將宋兵砍成了肉醬。回回炮之炮彈爆裂,火箭傾盆而來。在火、煙以及轟然巨響之中,血流得更多了。受傷之士兵跌落海面,屍體被甲板掩埋。鐵鎖被轟碎,向外海飄流而去之軍船在烈火的包圍之下轉著圈圈。死戰仍舊持續,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厚厚的黑雲之上,太陽應該早已經落入西方了吧。
張弘範之子張珪亦在船樓之上眺望著眼前這片水深火熱之戰場,他忍不住屏息驚異。
漲潮的時間在正午。同一個時間裡,崖山周邊之潮流走勢也驟然一變。宛如急流般的海水聲勢洶湧地向水上陣營推進。張弘範之本軍正乘著潮流之勢蜂擁而來,而且軍船數量比起李恆要多了數倍。
在一旁等待機會的是唆都。五十艘小舟早已事先備妥。舟中滿載著乾柴,並已注入了大量的油。唆都令這些小舟順著潮流漂浮,並且將之推向了水上陣營。由於沉沒了兩艘軍船,致使水上陣營的某個部分產生了空隙。而元軍火船就這麼被吸入了空隙之中。
元軍就這樣從東西兩方,同時對水上陣營發動攻擊。
在奇妙而悠揚的樂聲之中,元軍開始撤退。宋軍將兵終於得以喘息。如果天氣晴朗的話,此刻應該差不多是日正當中之時辰吧。
儘管如此,以鐵鎖連結在一起的船隊並未一口氣地全數燒光。陰冷的濕氣抑制了火勢,然而卻也未強到足以消滅火焰之程度。在水龍與火龍之力量抗衡之下,火焰彷彿永遠都吐不盡一樣。
「公端閣下到目前為止幾乎一路常勝。您自身是,元軍全體亦是。理所當然,自會認為戰爭之目的就是為了勝利。」
笑聲忽然中止,宋軍士兵們疑惑地看向西方。黑暗的漩渦之中,出現了無數船影。影像迅速地擴大,不一會兒就佔據了整個視野來到陣前。
猛將李恆嘆息道。
杜滸揮舞著狼牙棒。這是一種棍棒之尖端膨大成球狀,並且植入了無數鐵刺之兵器。若是被它擊中的話,立刻就頭破血流。
「水上陣營的一角破了。就是現在!」
就在即將衝撞水上陣營的前一刻,元軍軍船忽然改變方向。彷彿要擦撞上水上陣營似的一邊划著水,一邊從船側發射出豪雨般之弓箭、火箭與石彈。船上之宋兵一一中箭倒地。宋軍接著亦不示弱地放弩,射出火箭。
水上陣營的各處都發生了震動。一次有數十艘的元船以船體衝撞,在船舷相交之同時元兵正趁勢手持白刃蜂擁而上。肉搏戰瞬時展開。水上陣營之外緣部分立刻充滿了刀光劍影。置身於其中一個角落的正是文天祥之心腹杜滸。
文天祥喃喃自語。他終究無法和張世傑及陸秀夫一起並肩奮戰直到最後。然而他感覺自己和他們的心情,雖然不能說是百分之百但至少在某個部分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