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島》第四天 差勁的水手

第二十二章

第四天 差勁的水手

第二十二章

泰迪尖叫著,聲音直衝腦門。
「我怎麼會知道?」
「那是你的槍嗎?」
「沒錯!」考利雙掌一拍,迅速一鞠躬。「罪名成立。」
「現在剩三秒了。扣下扳機,否則你就得老死在這個島上了。」
「她沒生病。」
「而且你們……」
「她有自殺傾向。她會傷害小孩。你不肯面對。你以為她只是身體弱。你告訴自己精神正常與否是可以選擇的,她唯一要做的只要回想起自己的責任。對你、對小孩的責任。你喝酒,而且愈喝愈兇。你躲進自己的硬殼裡,老是不肯回家。你忽視所有的跡象。你忽視老師、教區神父、她娘家親人所告訴你的一切。」
「你撒謊。」
「安得魯,這些是你的小孩。你要站在這裡否認他們活過嗎?」
「拿起來,執法官。確定槍裡裝上子彈了。」
「那是你的槍,對嗎?」
泰迪感覺得到那把槍的重量。即使雙手顫抖,如果他把握機會的話,還是可以射中。殺了考利,再殺掉等在外頭的任何人。
老天!他覺得好像有人揮著掛麵棍,要把玻璃塊敲進他腦袋裡。
然後他雙手舉高半吋,射中考利的臉。
「你做夢,老在做夢。安得魯,你老是不停做夢。你曾告訴我那些夢。你最近夢到過那兩個小男孩和那個小女孩嗎?嗯?那個小女孩有沒有帶你到你的墓碑去?你是個『差勁的水手』,安得魯。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表示你是個差勁的父親。你沒有替他們導航,安得魯。你沒有救他們。你要談談那三根木頭嗎?過來這裡,看看他們。告訴我他們不是你夢到過的那三個小孩。」
然後泰迪露出微笑。
「你有五秒鐘,執法官。」
泰迪低下眼睛,瞪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猛顫,彷彿不再屬於他。如果有辦法的話,他真想踩住那雙手。
他回到桌邊,查閱了一下他的筆記:
「她精神失常了,安得魯。」
考利臉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好像現在才想到泰迪有可能會開槍。
「你胡說八道。」
「你確定?」
泰迪把槍從桌上拿起來,在手上搖一搖。
泰迪朝他伸出一根哆嗦的手指。「你們是個實驗性醫院,採取全盤革命式的方法——」
泰迪注視著槍,汗水滲進他眼睛了。
「我太太沒有精神失常!」
「時間,」他輕聲說。「他們給了我四天,就快用完了。」
泰迪照辦了。考利醫師的雙眼發紅,因為缺乏睡眠而濡濕。還有其他的,那是什麼?泰迪迎向考利的眼神,研究著那對眼睛。然後他想到了——要不是他很清楚其他內情,他會發誓考利正因心碎而感到痛苦。

「兩年前來到這裡,因為你犯下了一樁可怕的罪行。社會不能原諒你,但我可以。安得魯,看著我。」
「動手啊,執法官,把槍拿起來。」
那一刻——甚至不滿一刻鐘,或十分之一刻——泰迪幾乎相信他了。
「看看證據吧。拜託,安得魯。你——」
泰迪手一指。「你們來這套,真是太低級了。」
考利嘆了口氣。「只要你能拿出一個證據,證明你的理論合情合理。一個就夠了。」
泰迪沒吭聲。
「我的名字是愛德華.丹尼爾斯。」
「我們從來沒有小孩。我們談過要生,但是她沒辦法懷孕。」
「而對於我所提出的所有證據,你卻拒絕回應。」
「你們從來沒有過小孩?」考利走向牆壁。
「是或不是,執法官?那是你的槍嗎?」
「那就讓我走。我回波士頓,向聯邦執法官署提出一份控告書,不過別擔心——你有這麼多有權有勢的朋友,我相信對你不會影響太大。」
考利皺起眉。然後他眨了幾次眼。從口袋裡掏出手帕。
「你名叫安得魯.雷迪斯,」考利又說了一次。「二十二個月前,法院下令將你送交到這裡看管。」
「你們做實驗。」
「是嗎?」考利靠在牆上,雙臂環抱胸前。「那拜託,教教我。過去四天你自由行動,可以到這個機構的任何一個角落。那些納粹醫師在哪裡?那些邪惡的手術室又在哪裡?」
迪顫著手指氣沖沖細數著證據:
考利雙手緊闔在一起,舉到唇邊,好像在祈禱。
「對。」
「過來這裡,」考利說。「真的。過來近一點看,也看看這些犯罪現場照片的名字。你會很有興趣知道——」
泰迪抽搐的手指著房間另一頭的考利。「那是瑞秋.索蘭度的小孩。那是瑞秋.索蘭度湖邊小屋的命案現場平面圖。」
外頭傳來幾隻海鷗聒噪的叫聲。泰迪聞得到海鹽和陽光和浸潤在鹹水中潮濕的沙子。
「對。」
接下來泰迪射中他胸膛正中。
「實驗性的手術。」
「你說什麼?」
「她看過精神科醫師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她曾試圖自殺,結果被送到醫院。這件事連你也無法控制。醫院的人也說她對自己很危險,他們告訴你——」
瑞秋.雷迪斯
「看著我,」考利說。「看著我的眼睛。」
後頭的牆上——一張犯罪現場平面圖,一個湖的幾張照片,還有三個死去小孩的照片。接下來是名字,用同樣的大尺寸大寫字母寫著:
「別喊我那個名字。」
「安得魯,你還是相信我們在給病患洗腦嗎?從事某些長達數十年的實驗,好製造出——你是怎麼稱呼來著?喔,在這裡——鬼魂軍人?刺客?」他低聲笑了起來。「我真該佩服你的想像力,安得魯——即使在這個妄想症愈來愈嚴重的時代,你的幻想能力還是高人一等。」
愛德華.雷迪斯
泰迪看著那把槍,又看看考利。
「裝上子彈了嗎?」考利問。
「於是最後決定,如果我們無法讓你回復理智——現在,就是現在——那麼就要對你實行永久性的手段,好確保你不會再傷害其他人。你明白我說的這些話嗎?」
「你滿口胡言。」泰迪說。
「你們只收最暴力的病患。」
泰迪站起來,他從肩膀一路往下到手臂都在抖。「我太太沒有殺死小孩。我們從來就沒有小孩。」
「老天,」泰迪說。「真是太糟糕啦。」

「不。」考利搖搖頭,一副疲倦而挫敗的神態。「你名叫安得魯.雷迪斯。你做過一件可怕的事情,你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於是你就演戲。安得魯,你編出一套密集而複雜的故事架構,而你是其中的英雄。你相信自己還在當聯邦執法官,來這裡是為了辦一個案子。你要揭發一個陰謀,這表示我們所告訴你相反的一切,在你的幻想中都成了我們是密謀要和你作對的一方。或許我們可以算了,讓你活在你的想像世界中。我會喜歡這樣的。如果你沒有任何傷害性,那麼我會非常喜歡這樣。但你很暴力,非常暴力。又因為你從軍和身為執法人員的訓練,你這方面太內行了。你是我們碰過最危險的病患。我們控制不了你。於是最後決定——看著我。」
泰迪身後的門打開來,他在椅子上轉身,瞄準進門的那名男子。
「因為那些根本不是證據,而是捏造的。」
考利說,「典獄長,你可以派他上來了。」
「——她對小孩很危險。你被一再警告過。」
考利點點頭。「那你就開槍吧。因為這是你要離開這個島唯一的方法。」
「我太太沒有——」
考利雙眼閉起一會兒。重新睜開時,眼睛更清澈也更嚴厲。「好吧,你難倒我了,執法官。來,我讓你輕鬆一點好了。」
他看得見槍管上的那個凹痕,是那天菲利浦.史戴克斯嘲笑他,朝他的槍敲一記所留下的,結果史戴克斯被他自己子彈的跳彈擊中。他還看得到槍柄上刻的縮寫E.D.,是他在緬因州射殺布瑞克之後,外勤辦公室送的禮物。而在扳機護弓下側,那塊金屬已經有刮痕且磨損了一些,那是因為他一九四九年冬天在聖路易市的奔跑追逐中掉了槍所造成的。
「聽著,」考利說,「你只能依靠我了,從來你就只能靠我。你這個幻想故事我已經聽了兩年,我知道所有細節,所有曲折——那些密碼、失蹤的搭檔、暴風雨、洞穴裡的女人、燈塔裡的邪惡實驗。我還知道諾以思和那個虛構的賀里參議員。我知道你一直夢到德蘿瑞絲,還有她腹部的洞,還有她全身浸濕了。我也知道那幾根木頭。」
考利豎起一根指頭。「啊,不。抱歉。我們不用開刀做實驗。開刀是最後的手段,而最後的手段通常都會遭到我屢次最嚴重的抗議之後,才會進行。不過,我也只是個凡人,就連我也無法在一夜之間改變數十年來的公認慣例。」
「那些你都可以偽造。你可以自己編出來的。」
他說,「好吧,好吧。」
考利把無線電上的聽筒拿來,搖了轉柄幾圈,然後泰迪看著他把話筒放到嘴邊。
泰迪盯著那把槍。
「醫師,這一招真是厲害。誰扮演黑臉?席恩嗎?」他回頭看了門一眼。「我想,他大概也該上場了吧。」
考利說,「我們換個方法試試看吧。你認為瑞秋.索蘭度——順帶一提,這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虛構人物——跟你死去的妻子姓名有同樣的字母、而且都殺死自己的小孩,只是出於巧合嗎?」
泰迪想用另一隻手穩住握槍那隻手的手臂,但兩隻手都在抖。他吸了幾口氣,緩緩吐出,把槍管往前瞄準,他雙眼滲進了汗,身子顫抖,他看得見考利在準星的另一端,相距頂多兩呎,但感覺上他卻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好像他們兩個人都站在外海的船上。
泰迪的視線從考利伸出的那隻手往上移,經過手臂和胸膛,然後來到考利的臉,他的雙眼此刻充滿了那種假同情,那種虛偽的寬容。
「胡說八道!」
考利往後靠。他皺了皺臉好像吞了什麼酸味的東西,然後望向窗外。
考利說,「不,安得魯。我的朋友幾乎丟光了。我在這裡奮戰了八年,天平已經倒向另一端了。我快要輸了。輸掉我的職位,輸掉我的資金來源。我曾在全監事會面前發誓,我可以建立精神病學上有史以來最極致的角色扮演實驗,而且這個實驗將會拯救你,會讓你回到現實。但如果我錯了呢?」他睜大眼睛,一手撐住下巴,好像下頜一直找不到妥貼的位置似的。然後他放下手,望著桌子對面的泰迪。「安得魯,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你失敗,我也跟著失敗。一切都完了。」
丹尼爾.雷迪斯
「我們從來沒看過什麼精神科醫師。」
「那是你的房子。還記得嗎?你們搬到那裡,是因為醫師建議這樣對你太太比較好。在她意外放火燒掉你們先前的公寓後?醫師們說,讓她離開城市,給她一個比較田園式的環境,或許她會好起來。」
「又說對了。不過請注意——是最暴力而且最妄想的病患。」
他從地板上拿起一個皮革公事包,解了扣環打開來,把泰迪的槍扔在桌上。
「槍柄上刻的是你的姓名縮寫,對不對?」
用水射中。
「你的太太有憂鬱症。她被診斷出有躁鬱症。她有——」
「喔,好吧。」考利拉下另一張床單。
「為什麼?因為你覺得丟臉。」
「我一直在吃你們的食物、喝你們的咖啡、抽你們給的香菸。要命,我剛到那天早上,還跟你拿了三顆所謂的『阿斯匹靈』吃掉。然後前兩天晚上你又給我吃藥。我醒來時你就坐在旁邊。從那時開始,我就變樣了。一切就從那時開始。那一夜,我偏頭痛之後。你當時給我吃了什麼藥?」
「讓我離開這個島,」泰迪說。「身為聯邦指派的執法官,我要求你讓我離開。」
「我感覺得到重量。」
「你給我下藥,你殺了我的搭檔,你說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你要把我關在這裡,因為我知道你在搞什麼鬼。我知道那些實驗的事情。我知道你對精神分裂症患者做了些什麼,你濫用前腦葉切除術,你無視於『紐倫堡規範』。我他媽看透你了。」
「他媽的別再喊我那個名字。她沒有精神失常。」
「她沒有。」泰迪說。
「我時間快用完了,」他低語。
「我們從來沒有過小孩,你這個蠢蛋。」
「別開槍,」恰克說。「我忘了穿雨衣。」
泰迪的視野清楚了些,顫抖也減低為稍稍的搏動,他望著槍管前方,考利正把聽筒放回無線電盒上。
「那就看一眼吧。過來這裡看。」
然後考利舉起一隻手。
「我們怎麼?」
「沒錯,的確是。」
泰迪抬起眼睛,看到考利在桌子對面半伸出手,雙眼充滿懇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