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五日～二十七日
第三十章
那雙陰鷙的藍眼睛嵌在一張冷酷無情的臉上，同時再布上斑斑點點的粉刺窩和痘皰。路金注意到了那人的左耳朵削去了一部分，一副黑色的皮手套插在他的束紮上衣的皮帶裡，一本硬面文件夾被夾在他的腋窩下。他詢問的目光看著那個胖上校，胖上校忙用拇指朝路金一指。
路金站起身，朝那扇門跨步走去。黑暗中，只覺得屋內有彩色光線交織閃動著，還有音樂聲以及一股強烈的菸草味。當門在他身後關上時，路金才發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寬敞的小電影院裡，幾排豪華的紅皮軟座面向前方，暗色下一排頭影在前排冒出簇動著。路金目光再往上移，銀幕上正上映著一部彩色電影。
路金大驚，「我還是不明白。」
時不時地，會有一隻手從黑色中舉起，藉著銀幕的光亮招一下，過不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勤務員穿過座位來到那長桌邊，倒一點飲料，或拿一些巧克力或水果，放在一個小的托盤上，然後回進黑色中。
半個小時後，當帕沙趕到時，路金正邊抽著菸邊細讀著貝利亞給他的檔案資料。
一排持槍的行刑小組正在列隊，身穿制服的ＫＧＢ在檢查著他們的來福槍，然後陸續準備完畢。路金看見銀幕上行刑指揮官舉起了手，無聲地喊著下命令，來福槍噴出硝煙，那些男男女女還有那個小孩都踉蹌地朝後撞在牆上，然後癱倒在地上。
那蟒蛇般深茶色的眼睛隔著玻璃鏡片直勾勾地盯著路金，那張蒼白的臉詭譎地一笑，然後用那滑絲絲的聲音說道：「那麼說這就是路金少校嘍，真是幸會。」
「我看過你的經歷介紹，路金。一個有趣的故事。曾經是一個享有盛譽的軍官，最後卻因為心慈手軟而翻了船。」他臉上浮出幸災樂禍的笑意，眼睛掃了一下路金的假手，「如果不是你在四四年的那次小失誤，毫無疑問，你現在應該是一名正級上校了，而且你的手還會是完好無損。」
貝利亞站著身子，矮小的個子幾乎要被他身旁的那座鐵塔般的身軀蓋沒。
路金低頭看了下他的假手，「或許我活該如此。」
上校粗聲說道：「路金少校，這是貝利亞同志。」
魯穆爾卡走回來，帶著路金出去。
那上校用一根鐵棒似的手指戳了戳路金。
路金僵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身上冒著冷汗。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被召來到這種場合？
「或許如此，但為什麼貝利亞不選古佐夫斯基或馬可洛夫？」
路金看見一個軍官打開右側一個出口門，莫洛托夫和馬林科夫大步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約瑟夫．史達林拖著腳步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但是在最後片刻，他猶豫地停下腳步，然後回過頭來，眯縫起他的眼睛。他在盯視著路金。
魯穆爾卡又將另一隻皮手套狠狠戴上他的手，殘忍地笑著走出去。路金待了片刻，然後跟了出去，人像大病過一場。
路金讀著信，貝利亞說道：「要是有任何人懷疑你的權利，這信寫明了你是直接為我工作，你所要求的所有協助都會毫無問題地得到。你要直接向我彙報情況。從你自己的下屬中挑選任何你需要的人手。這裡的魯穆爾卡上校會在這樁案子裡作為我的私人代表一起參加。他的軍銜比你高，不過案子仍由你負責指揮。不用說，魯穆爾卡會給予你所需要的任何協助。你看上去很震驚，路金。」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
貝利亞把一份案卷遞了過來，「把這拿去，好好地研究一下，從裡面你可以發現所有我們了解到的美國人派遣的那個女人和男人的情況。尤其是那個男的，可以相信是一個特別有趣的對手。而且我認為你和他有著某種程度的——我們該怎麼說呢？在特性上有著共同點，年齡就是一個方面，還有智商和能力都不相上下，這是我的評估。你們兩個人的氣質可能非常地相符。戰爭時期你們有時候不也是用過一種手法嗎？挑選一個人出來，其特徵與他的對手非常地相近，用他去跟蹤那個敵人直至最後把他消滅？毫無疑問這是些所謂的心理學家想出的餿主意，但我不得不驚訝地承認，有時候這樣做還是蠻管用的。」
路金沉身坐在深深的紅皮軟座上，而那個子魁梧的上校則側身移到靠裡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
貝利亞朝對面的上校「啪」地打了下響榧，「檔案，魯穆爾卡。」
「坐那裡，路金。保持安靜。」他指著非常靠後的一排座位中的一個，「電影還沒結束，克里姆林宮不喜歡它的娛樂被打斷。」
「我相信首長同志比我更能洞察一切。」
路金被驚得僵住了身子。
「這我說不上來，貝利亞同志。」
帕沙評論道，「可憐的是那女人。看得出她吃了許多苦頭。她一定是徹底絕望了才會逃離古拉格。那些照片其實沒什麼大用處。那女人的照片一定是她被逮
帕沙咧嘴一笑，「我一直預備了一瓶作急用，以便我要清醒頭腦。不過小心了，這就像一支點燃的蠟燭插入到你的喉嚨裡。」
一個覆蓋著白雪的鵝卵石庭院出現在銀幕上，十幾個哆嗦著身子的男人和女人一串地被押出來背靠一堵牆站著，路金辨覺得到其中一個男的實際上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孩，年齡不會超過十四歲，他的臉因寒冷和害怕而哭喪地耷拉著，看得出，他是在哭。
坐在他旁邊的上校站了起來，他的龐大身軀像座鐵塔似地居高臨下，像要壓住路金。
帕沙揚了一下他的眉毛並問道，「是尼基塔．魯穆爾卡上校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貝利亞同志。」
「我所聽到的是，講他是貝利亞的心腹之一，專門負責古拉格的監管事項。怎麼了？」
這個蒙古中尉拍打著他大衣上的雪花，「外面的雪下得有木墩子那樣厚。這到底發生了什麼鳥事你要在凌晨一點把我從床上叫起來？」他停住手，瞪眼盯著路金，「嗨，你看上去好像剛看見了鬼一樣。」
帕沙鎖上辦公室的門，從他的辦公桌裡拿出一個酒瓶和兩隻杯子。他遞給路金一隻杯子並斟上酒。
「誰說的？」
貝利亞朝那個ＫＧＢ上校擺了一下手，「這是魯穆爾卡上校，是我的貼身隨員之一。跟路金講講目前的情況。」
「今晚的保安好像特別嚴？」
貝利亞的目光盯回到路金身上，「這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可能會這樣想。可是根據我們的情報資料，美國人打算讓兩名特務，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潛入莫斯科企圖殺死史達林同志。我們相信這兩個人已經在塔林附近空降，而那架小型的飛機就是他們搭載的工具。儘管你的過去有過錯誤，但是有些高級領導人仍然高度評價你的才賦，路金。而現在我就需要這些才賦，我要你去找到那個男的和那個女的，把他們帶到我面前，最好是活的。」
路金還想再說什麼，他們已經走到了過道盡頭。一名警衛仔細地檢查了上尉那張有專人簽名的通行證，然後放他們進入大門裡面。他們進入一個佈置豪華的辦公室外間，裡面有紅色的地毯，各種各樣精美的沙皇時代的掛毯裝飾，還有布哈拉的踏腳方毯。一陣輕微的音樂聲從正對面的一對櫟木門後傳出。
「那就什麼也別說。一架米格機就停在烏諾克夫，只要天氣一好轉，就載你到塔林。看這雪勢，沒有幾個小時是好不了的。當地的ＫＧＢ和軍隊已經派出好幾支巡邏隊搜尋那兩個人，他們在等著你去指揮。當地的指揮官已經接到通知要追捕這兩個人。當然他們不清楚這兩名敵人的任務目的，因為目前這仍然屬於絕密。魯穆爾卡上校稍後會加入進來。天氣如果有任何好轉的話，值勤軍官會跟你的辦公室聯絡。」
現在當他疾步走在那克里姆林宮警衛軍官的身邊時，那份疑懼和不安的感覺仍揮之不去。他心裡揣摩著，這麼晚了他被克里姆林宮召見，不會是什麼好事，只能意味著某種麻煩來臨。
年輕人搖了搖頭，淡淡一笑，「我一點也不清楚，少校同志。我的使命就是接送你。」
另外一個人站在人群外面，禿頂、身材顯得發育不良，矮矮胖胖，穿著一身黑色的寬肥鬆弛的衣服，他那頭皮蹭亮的南瓜頭看起來沒有脖頸似的，在他金絲邊眼鏡的後面，那雙烏黑、窺探的眸子裡充滿了懾人的邪氣。他的畫像掛滿在捷爾任斯基廣場ＫＧＢ總部的每道牆壁上。
突然那個上校招手叫路金到他們那邊，路金站起身來，朝前排走過去。
一個軀體龐重、臉肥嘟嘟得像個餡餅似的上校坐在一張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報紙，他的雙層下巴從衣領裡堆溢出，他的兩邊各站著幾個全副武裝的克里姆林宮近衛軍官，手按在解開的手槍皮套上，桌的對面是一個身穿制服、緊板著臉的中年女子，她那巨碩的胸脯在上衣裡高高隆起。她抬頭打量著路金他們，而那個上校則在桌上轉過身來。
「當真？這可不像你。這可真叫我驚奇，少校。」
「你認為貝利亞說的是真的，這兩個人要殺死我們的領袖和統帥？美國人會真的派這個狼想要殺死史達林？」
「裡面內容不是很多，不過儘管少，讀起來還是令人感興趣。」
這般如臨大敵的氣氛，不禁令路金的頸背上滲出冷汗來，他不知要發生什麼事。
一個男的進入鏡頭。他套著件厚厚的橡膠圍裙，裡面是ＫＧＢ的制服。他的手指粗暴地探插著那姑娘的兩腿間，然後
路金落座後，貝利亞轉頭向後面的放映員說道：「裝好最後的那部片子，就可以走了。」那人照他的吩咐裝弄完畢，敬了個禮，疾步走出屋外，隨手帶上了門。貝利亞說道：「行了，路金。你覺得我們最後的那部片子是不是很有意思？說說你的意見吧，少校。」
那個電話是半個小時前打到他家裡，他要在十分鐘內整裝好去赴克里姆林宮的一次緊急召見。當他還在接電話時，那輛豪華的黑色吉斯轎車已經停在外面街上了。三分鐘後，他穿上最新的制服，匆匆吻別了驚惶不安的娜蒂亞，然後跑下樓梯，邁上了等候的轎車。
路金嚥了一口下去，「還是把那些祝酒詞留到以後用吧。你現在跟我一起去搞一個案子。」
這個人長著一副令人心悸、奇誕無比的模樣，人縮在那張紅色的皮椅裡，看上去比馬戲團的侏儒小丑高不了多少，兩隻腳懸空在椅子邊，那雙腳碩大而扁平，顯得奇醜無比，看上去跟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不成比例。一根鑽石別針插在灰色的絲綢領帶上閃著輝光。
路金搖了搖頭。他瞥了一眼身旁那些近衛官，他們審視的眼光齊刷刷地盯著他。他隨即又看著上校。
「我還沒講完呢。總的來說，你還是我們戰時擁有過的最傑出的反間諜軍官之一，在跟蹤滲進我們領土的德國特務方面，你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才賦。」
那上校趨步上前，把那個文件夾呈遞了過去，貝利亞隨手翻了一下。
路金張大眼睛看著貝利亞，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上校。最後目光又回到貝利亞這邊，並說道：「我想我還不大明白。」
「給我倒一大杯。」
路金喘了口氣，不知這到底是禍是福。他焦慮地掃了一下屋子，只有那個把他帶進來的大個子上校、放映員和貝利亞留了下來。
貝利亞沒有伸出手來跟他相握，卻一屁股陷坐在一張皮椅裡。在他旁邊，支著一張折疊式的桌子，上面有個放著巧克力的小銀盤，旁邊銀色的小碟裡裝有紅色的魚子醬，一瓶結滿凍露的克里米亞香檳酒冰鎮在冰格裡。貝利亞扳下一塊巧克力丟進嘴裡，蠕動著頦骨咀嚼。
「那個男的，還有那個女的，他們是什麼背景？」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那部殘酷的電影盤片就一直在放著，鏡前頭又有許多人一批、一批地押到庭院，槍決不斷重複著。至少有五十個男人、女人和孩子被押到雪地裡射殺。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前排有一隻手高舉在銀幕那疊高的屍體堆前，一個勤務員拿了一些水果和巧克力放在一個銀色的小托盤上，匆匆地送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路金才使自己的眼睛適應周圍這種微微帶亮的暗色。在前排，好像有六、七個人，混濁的香菸煙霧嫋然升起並擴散著，直漫到天花板。一張長條型的桌子放在這電影室右端的牆側，上面有一盞燈吊掛著，用燈罩遮著，會聚的黃色燈光灑映在地板上。
「為什麼貝利亞選上我？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幹這一行了。」
「你都快成一個外交家了，路金。你這樣可真是叫我失望，我喜歡直來直去。」
路金不屑地搖了搖頭，「這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帕沙，或者說是一時傳言而已。我現在只是個警察。說心裡話，我倒寧願像現在這樣子。」
帕沙近乎開心地笑了，「聽起來他是個可怕的人物。不過克拉斯金是個死了我也不會感到遺憾的混帳東西。」
「你是指那個德國女孩用衝鋒槍打掉了你的手？」
臺階的頂端，拱頂之下，豎著兩扇高大的櫟木大門，這裡又有兩名身穿制服的警衛。上尉打開其中一扇門，「請進，少校，小心門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貝利亞同志。」
「一個剎那間的決斷失誤。你應該先朝她開槍，但你卻做不到。就我本人來講，我出生以來還從沒殺死過一個女人，即使在戰爭期間也是這樣，我想我今後也不會這麼做，但當時的情境是你死她活。你猶豫了一下，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這樣就奪去了你的半條手臂。要不是旁人馬上開槍將她打死，你的性命也會被奪去。」
「很簡單，路金。我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這次由你來負責這樁案子，在我的直接指揮下。」
貝利亞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炫耀地一揮交給路金。
「我倒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路金看見那女孩臉上極度痛苦和恐怖的表情，便忙噁心而又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根本就不能再多看一秒那電影，而貝利亞則安坐在那裡，啜飲著他的香檳酒，定睛瞧著銀幕。
那彪悍的上校將目光盯在路金身上，然後勾了勾手指，粗聲無禮地說道：「進來。」
魯穆爾卡咧嘴一笑，邊戴上一隻
「在這兒等著。」
「那些時光對我來說都已成過去，貝利亞同志。戰爭已經結束了，我現在只是警察隊伍裡的普通一員，這類事情已經與我無關了。」
「別太貶低你自己了，路金。你可遠不是什麼普通的一員，ＫＧＢ是從來不招傻瓜的。」
尼克萊．布爾加寧，老是鐵板著臉的前國防部長，在他旁邊的是笑吟吟的喬治．馬林科夫，他身材微胖，褲子鬆垂著，是共產黨最高主席團的常務委員。
「看了並不讓人好受，貝利亞同志。」
「那時我就呆站在那裡而讓這種事發生。」
「或許是要為了保密什麼。」
路金不禁笑了，「可是，還是有其他更能勝任的人呀。而且，直接為貝利亞工作也具有危險性。要是我失敗了，他會把我推到牆邊然後一槍結果了。並且我也不相信他。」
「我的意思是……」
帕沙皺起了眉頭，他那狹細的眼睛在那張黃臉上眯了起來，「你這是說真的？」
莫斯科
貝利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過像這類的嚴懲還是經常需要的，你看見的那些被處決的人都是犯下了嚴重罪行的人，盲流、小偷和刑事案犯，因此這是他們應得的下場，你說呢？」
他從沒見過電影裡的男女演員，但他猜想這是部美國電影，女孩們穿著褶邊的裙衣在酒吧跳舞，而一個男人戴著頂牛仔帽，唱著英文歌，並手持著吉他搖頭甩肩地亂彈一氣，場面顯得荒誕可笑。
「那麼我來跟你描述一下。一個個子高大、長得極醜的傢伙，他的左耳朵缺掉半塊。一張臉看上去就像因為著了火而被鏟子撲打過似的。」
一個赤裸裸的姑娘被橫綁在一個長長的金屬臺上。她長著黑頭髮，非常的年輕。她的四肢被大張開用皮圈套緊著，她的雙眼驚恐地張大著。看得出她恐懼到了極點，白沫都從她的嘴裡冒出了，好像是癲癇發作似的。她猛烈而又絕望地掙扎著，她的嘴張開著，在發著聽不到的嘶喊聲。她的頭猛撞著金屬臺，為了要讓自己失去知覺而得以解脫。
拉甫連季．貝利亞，國家安全局的首腦。
「古佐夫斯基太老了。下一個生日就是六十四歲了，他的眼力也不行了。而且他酗酒太凶，他連雪地裡一頭大象都他媽的跟不住。至於馬可洛夫，他太懶了而且粗心大意，我都不會叫他幫我跑一趟商店。」
「這與我無關，少校，我只是確保把你送到目的地。」
「他跟我們一起工作。看起來他對這樁案子有著特別的興趣。貝利亞要他充當我們之間的連繫人。」
他穿著簡樸的灰色上衣，看上去要比路金想像中的來得衰弱，他的皮膚蒼白，鬆得都皺在一起，但當他點燃菸斗後，卻仍是很有興致地微笑著，踱到一群養尊處優的顯貴中間，加入他們的交談。他們都呵呵大笑起來，好像是有人講了個笑話。
那個上校朝路金笑了一下，把他引到一邊的座位上，和氣地問道，「來點茶或咖啡？或許更想來點礦泉水？」
「這只是接下來叫你驚奇的一半。」
「我是否可以知道為什麼我被帶到這裡來，同志？」
魯穆爾卡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後，胸脯鼓得高高的。
路金眯縫著眼。當那些臃腫、萎靡的身體慢吞吞地從他們的豪華軟座上撐起時，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聲迸發出來。
路金立即認出了這群人中其他的幾張臉。
「你什麼時候聽說過貝利亞會把一切事情告訴給別人？他只是挑我們需要知道的事告訴我們。儘管如此，我也同意你的看法，這確實是不同尋常。」
兩名身穿軍裝的勤務員站在兩邊，路金看見那張桌上排列著一個個放有伏特加、白蘭地和礦泉水的銀色小盤，盤子旁邊有一個開著蓋的大盒子，裡面放著巧克力，再旁邊則是一個大籃子，裡面盛滿了各種新鮮水果，飽滿晶瑩的葡萄，色澤光亮的橘子和梨子，還有鮮紅欲滴的蘋果，這些水果冬天在莫斯科市場上是很難見得到的，但是很明顯，克里姆林宮是不必為這種奢侈的供貨而發愁的。
「有可能吧。」路金頓了一下，「你聽說過貝利亞的隨從中有一個魯穆爾卡上校嗎？」
「去克里姆林宮拜訪可不是我開玩笑的題材，帕沙。」
約瑟夫．史達林的身影從前排中的一個座位站了起來，那萎縮的左手，板刷般的灰白眉毛和頭髮，還有那不會搞錯的濃密鬍髭。
路金踏入一個長長的、裝飾相當華麗的過道走廊。上尉在後面隨手把門關上。一股熱氣朝著路金迎面撲來，當中混雜著地板上光劑的蠟香味和潮膩膩的酒酵味。牆壁是令人
「趕走那些魔鬼，讓一絲陽光照到你的胃裡吧。扎茲多羅夫耶。感覺怎麼樣？」
二月二十五日
「不要緊張，很快你會知道的。」
「我會盡量把這牢記心頭。」路金並不在意地搔了搔他的頭皮，「你知道真正叫我心神不定的是什麼嗎？」
上尉健步跨上一段通向上面一個拱廊口的臺階，路金跟在後面，兩名身穿制服的警衛一人一邊，「啪」地立正行禮。拱廊口底下的庭院裡，照明燈全部打開，一切都被照得通明透亮，燈光打在芥黃色的圍牆上又反射出餘暉，庭院的一端，有一長串卡車森然停著，帽上鑲有藍帶的克里姆林宮衛兵們全副武裝地坐在車上，一律手持衝鋒槍。
路金坐在那裡試圖讓自己放輕鬆，卻怎麼也辦不到。他的胃因憂懼交加在翻騰作痛著，他的斷臂部位也在隱隱發痛，那陰冷的金屬假肢就像一塊冰似的，它是在那吉斯轎車的後座凍成這樣的，外面的冷空氣降到零下十五度。不遠處他聽到克里姆林宮的鐘樓在敲樂報時，正值午夜。也恰恰在這當口，他對面的一扇櫟木門「咔嗒」一聲從裡面被打開。
路金淡淡地說道：「我想傳我來這裡拜訪，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吧，貝利亞同志？」
「誰會相信他？即使是史達林自己也不相信他，我是這樣聽說的。這個矮個兒金魚眼的傢伙連鬼都怕他。只是你可不能推卻。但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他要這樣做，我想他自己心裡有數，而且是挑了個最好的人選。那麼現在怎麼辦？」
「還不至於這樣，只是有點震驚而已。現在，第一件事，你還有你那西伯利亞的伏特加嗎？」
貝利亞輕慢地揮了揮手，幫自己又倒了些香檳。過了片刻，魯穆爾卡按了下開關，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銀幕閃了一下，幾秒鐘後，出現了鏡頭。
這次的鏡頭是無聲的，而且是黑白的。銀幕上打出黑色背景下一串大大的白字「反對蘇聯人民和國家的罪行判決」。
帕沙含笑道，「他選上你是因為你是這主要管理局有過的最出色的追蹤家。什麼樣的納粹高級間諜都讓你給追蹤捕獲到了。在那些日子裡，在我們這部門，有三個人的名字是人人知曉的。古佐夫斯基、馬可洛夫和路金。」
十分鐘以後，電影盤片轉到盡頭，影片結束了，電影室內跟著響起一陣咳嗽聲和吐痰聲，但是沒有人起身，燈也仍然關著。路金疑惑地坐在那裡，他看見放映員，一個身穿上尉制服的年輕人，照著手電筒，緊張地換上一捲新片。銀幕閃了一下，又出現了鏡頭。
卻見他身旁的那個上校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嘴忘情地張著，露出一絲殘笑。
「全部在文件裡，我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我們怎麼察覺美國人的陰謀，都寫在裡面，裡面還有照片，或許會有些幫助。我相信，那個男的將會是一個本事高強的對手，所以小心點，路金。另外，你有絕對的權利去行事，只要你認為有助於抓住這兩個罪犯。」
然後他朝前排走去。
路金跟他講了一切，然後給了他那份檔案。帕沙讀著，輕輕地吹了記口哨並走到他辦公桌那邊。他脫下大衣往旁一扔，將兩腳高翹起，並喝了口伏特加。
「不算很久，我是這樣認為的。而且有些才賦還是我們後天培養成的。告訴我，我聽說在你們部門裡，在跟蹤德國特務方面，所有最出色的人員都是清一色的孤兒，這是不是事實，路金？」
標題漸漸地消隱。
就在路金感到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電影盤片走到了盡頭，頭頂上的燈開了。
帕沙說道：「等他們落在貝利亞和魯穆爾卡的手裡時，那就只有上帝能幫這兩個倒楣蛋了，我能說的就只有這個了。」他抬頭看著路金笑問道，「那麼我在這裡要忙這忙那，少校大人你自己都做些什麼呢？」
貝利亞打了一下響指，魯穆爾卡走到放映機邊，開啟機器。然後貝利亞回過頭來，他的眼睛裡閃露著陰沉和危險的凶光，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極具一種威脅的氣息。
那又短又肥的手指朝一個座位示意了一下，「坐吧，路金。」
上尉向他出示了那張有專人簽名的通行證，然後敬了個禮離開了。
當路金剛喝乾他杯裡的酒，電話鈴響了。
帕沙站起身來
「那是什麼情況？」
「這事事關重大，路金。所以別給我搞砸了。我可不想你有一天出現在銀幕上，站在一排行刑隊面前。去找到那一男一女。找到他們並帶來給我。只要你做到了，史達林親口答應會提升你為正級上校。要是出了我的洋相，我可不會饒人的，這就是給你的命令，你可以走了。」
上校朝那女人投去神祕莫測的一眼，然後目光回到路金這邊，展顏笑著。
路金只感到自己的脈搏突然加速，他不敢肯定史達林究竟是在朝他笑還是在朝他瞪著，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人在朝他看，用一種叫人極不舒服的眼光。令人困擾的是，當路金剛想從座位上欠起身子時，也就在這一剎那，史達林突然別過頭去，走出了門外。
「但是通常一個偵查員應該被允許接觸所有有關他接手的案子資料。為什麼要抽去這兩頁？」
一輛黑色吉斯轎車悄無聲息地滑駛著，最後停在克里姆林宮庭院門外，此時離午夜剛好差三分鐘。
路金輕笑了起來，「聽起來像是他。」
「什麼？」
「不過這倒是個奇妙有趣的現象，不是嗎？無疑地心理學家們可以來解釋這方面的原因，這種人永遠富有一種追查和探尋答案的激情本能，就好像極其渴望揭開他們自己的身世祕密一樣，而你，路金，又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
「而關於那個美國人的介紹就更少了，那個他們叫做『狼』的人。而且或許你也注意到了，要是按照頁數的排列，他的檔案裡還少了兩頁。」
當他們躺在那裡時，那個男孩的身體仍還蠕動著，指揮官邁步向前，從皮套中拔出手槍，瞄著那男孩的頭，男孩的頭令人欲嘔地顛簸了一下，然後那身體就靜止不動了。然後那指揮官在屍體堆裡轉了一圈，在每一具屍體上補了一槍，路金噁心地把頭扭向一邊。
「我說的。我剛剛說不清是喜還是憂——被克里姆林宮召了去。」
「我可真得要縫上你的嘴巴，帕沙。特別是跟貝利亞攪和在一起的時候。」
路金沉思了一會兒，「我需要你現在留在莫斯科，佈置一間專案組房間。我需要電話，要許多電話。一架電報機。幾張桌子，椅子，和兩張床。各種大大小小比例的地圖。兩輛埃姆卡車作交通用。所有你能想得到的我們用得著的東西。貝利亞的命令很清楚。必須找到這個狼，還有這個女人。幸運的話，在那個地帶的巡邏隊可能會發現他們，但要沒有的話，這事情就落到我們身上了。」
「還是忘了你的意思吧，」貝利亞粗魯地打斷他的話，身子朝後一靠，「如果我告訴你我們英明的史達林同志的生命正受到某種威脅，你還認為這與你無關嗎？」
「看起來你沒有其他選擇。而且你的心腸太軟，你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尤里．路金少校跨出車外，佇立在一片雪花紛飛的大風雪之中。一名年輕的上尉已經等候在庭院臺階底處，他穿著一身嶄新的克里姆林宮警衛制服。當他看見路金時，忙上前一步，快速說道：「這邊走，少校，請跟我來。」
「一架米格機正等候著。一旦天氣轉好執勤官就馬上會打電話給我，或者如果有什麼新情況也會馬上讓我知道。」
房間裡的人開始走空了。
一個身穿ＫＧＢ制服的上校從門後半探著身子出來，他身後的那片黑暗中，閃爍著藍色燈光。
路金並不認識這個同僚，但這人看起來像是一個體力充沛的人，身材高大，那肌肉發達的身軀在嶄新的制服裡面繃得緊緊的。
走到門口時，路金禁不住回頭瞧了一眼。銀幕上的電影是黑白的，沒有聲音，只有放映機轉盤時的嗒嗒聲，一串叫人心驚肉跳、活動的鏡頭畫面出現在眼前。直看得路金全身的血都變冷了。
路金點了點頭，「第一主要管理局保存了他的檔案。他的身世有點神祕。但是他們知道他會講流利的英語並懷疑至少有半打ＫＧＢ和軍事高級官員的死跟他有關，包括幾個月前死在柏林的格列納狄．克拉斯金上校。」
「兩個小時以前，我們在芬蘭灣的一架米格戰鬥機在巡邏時，突然從塔林的雷達螢幕上消失。我們相信飛行員是發現了有入侵者進犯了蘇聯的領空，我們派了另外三架米格機到那架飛機失蹤的飛行區。一個小時以前，那架失蹤的米格機的出事地點被發現，是在波羅的海的一個冰原裡，在那裡還有一架相撞出事的小型飛機，一支緊急組成的陸地巡邏隊已經步行出發，穿過那冰原，去檢查墜毀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