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三月二日
第五十八章
史朗斯基輕快地說道：「計劃有點變動。你多了兩個乘客。」
路金幫助利貝爾登上車頭到司機邊，然後幫助其他人登上車廂。他們都在作最後的離別一睹；史朗斯基跟安娜，路金跟娜蒂亞，然後依麗娜拉上車廂門，並插銷關上。
「你用不著擔心什麼，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尼古萊，你的乘客們來了。」
「嗨，我什麼時候有過對不住你？不過不管他們來不來，錢我還是得照拿，這可是我們說好的。」
亨利．利貝爾吃力地坐在車站工作室的窗前，這是在莫斯科郊外一個靜寂的火車站裡，他邊抽著一支香菸，邊心神不定地盯著隱在不住飄落的雪花後面的黑色夜景。
「好好照顧他的妻子，這就是最好的感謝了。」
「沒什麼大不了？難道你沒注意到，你的朋友穿著ＫＧＢ制服？」
火車突然鳴笛了，利貝爾出現在旁並說道：「再等下去我自己也要嚎啕大哭了。尼古萊都已準備好走了。開始動身吧，我的朋友們，這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利貝爾遞給史朗斯基一支香菸並朝站臺上那開著門的車廂邊的人堆看去。路金擁抱著他的妻子，利貝爾看見那女人在啜泣著。在他們旁邊，安娜．克霍列夫用手臂緊緊地抱著她的女兒，依麗娜則在一邊哄著那小孩。
「講得輕點她是感到迷糊，再加上點不安。不過這也是可以預料的。」
利貝爾附和道，「這是真的，我恐怕是這麼回事。」
「一個來救你性命的人，同志。」他朝那寶馬車望了一眼，路金帶著其他人朝站臺走來，「你看見的那邊那個人是我的一個同事，少校路金。」史朗斯基停頓了一下以示效果，「他一手掌握了全部有關你那走私小活動的情況。事實上，要不是利貝爾先生和我出手干預的話，他都已準備好了逮捕你。」
史朗斯基站在站臺上，利貝爾在他身邊，他們看著尼古萊推開一節貨車廂的移門。他跨進去，帶著一把鋼撬棒和一袋工具。
站在利貝爾身旁的那個男人長得出奇地精瘦，嘴角邊叼著根香菸。他戴了頂油膩的工作帽，在髒兮兮的大衣裡穿著套火車司機的工作服，他邊用一塊油布擦著他的手，邊蹙眉露出
「你只要照吩咐你的做，就不用擔心什麼。」史朗斯基打斷他的話，「這當中的一名乘客是我們想要派到西方社會去的特工人員。要是你把她拉下不管，我本人可以向你擔保凌晨以前就會把你推到牆根前槍斃。」
「謝謝。那麼火車這邊怎麼樣？你也能想辦法嗎？」
路金神色黯然地說道：「我想她並不相信我說的我們會再見面的話。但是她知道她現在這樣只能是最好的抉擇。這也是為了我們的孩子。剛才在我去接安娜的女兒路上，我去了一次列寧格勒火車站。我給負責通往赫爾辛基鐵路線的值勤官員看了貝利亞的信，並告訴他不管什麼情況這列火車都不得被截下或拖延，不然的話他就得面對貝利亞的暴怒和火槍行刑隊。希望他能照我說的做。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希望一點奇蹟，他們大家都能活下來。」他掃了一眼周圍，臉上頓現出苦澀的表情，「我們生活在一個可怕的苦難世界裡，哥哥，但你得面對它。安娜怎麼樣？你和她之間關係不同一般，是不是？」
「一點沒什麼可問的。」
史朗斯基問道，「你道別了嗎？」
「盡量想辦法捱得久一些。」
尼古萊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驚慌無助地瞧著利貝爾。
「什麼？」
史朗斯基從他的衣袋裡掏出了一張ＫＧＢ證件並朝那司機亮了一下。
她緊盯著他的臉，「等一下你和路金並不真的會趕來跟我們一起走，是不是？」
「我叫你幫的忙怎麼樣了？」
「只要所有人都安全地過了邊境，就再增加一萬盧布。我保證。這可是能買許多香檳酒和內衣給你的女朋友呵。」
一列火車停在外面的鐵軌上等候著，它的黑漆色機車頭濺著泥汙，那蒸汽從它的煙囪裡一下一下地無力冒著。
「我恐怕已經太晚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門「哐」地一記響，那火車司機大步邁過站臺走向利貝爾。
尼古萊的臉變得更白了，他氣急敗壞地看著利貝爾，「你這混蛋。你還說我用不著擔心什麼。」
「只要你事情辦俐落了，像往常一樣給他們上了油，他們就不會。而且，這孩子會被餵上鎮
「埃歷克斯……別這樣……！跟我們一起走吧！」
尼古萊面如死灰，哀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更多的選擇餘地了，是不是？」
史朗斯基答道，「這是國家機密，不是你打聽的事。你就跟正常一樣運貨物，跟以前一樣，隱蔽好你暗藏的私貨。要是給我們搞砸了，你就得承擔嚴重後果。你覺得你能做好這件事嗎？」
「這都是些什麼人？」
「那麼告訴我這是要幹什麼？」
「我還沒告訴那司機有關我們的新安排。我想這最好還是等你們來了後再說。直覺告訴我尼古萊對這是不會高興的。路金少校的妻子聽到這新的變化怎麼反應？」
「你現在已榮升為給ＫＧＢ工作了。」
史朗斯基沒再理他，轉過身朝站臺那邊的其他人健步走過去。
「這是值得一試的機會。」
那男的瞄了一下他的手錶，「差不多要一點了。你的朋友們時間也扣得太緊了。你確定他們會來嗎？要是他們不來，我們兩個也可以省點力了。」
「亨利，他媽的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
蒸汽機開始噴汽起動了，又響起了另一下尖利的汽笛聲，史朗斯基牽著安娜的手，將她拉往火車那邊。
利貝爾費力地說道：「幫我一把。」尼古萊攙他起身，法國人吩咐道，「在這兒等著。」
她研究著他的神情，她的眼睛潤溼了，「這是在撒謊，埃歷克斯，其實你心裡清楚。求求你……現在改變你的主意還不晚。」
史朗斯基回頭掃了眼轎車那邊，路金正幫著其他人依序鑽出車外。他的妻子顫抖著身子扶著他的手臂跨出車外，一手緊抓著一隻小皮箱，看上去是完全不知所措。
「有點冒風險。我們在一個叫克林的火車站停一下，離莫斯科一個小時的路程，在那裡再掛上一節運往赫爾辛基的貨煤。這應該花不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尼古萊應該可以拖到兩個小時，給機車頭加點水，裝作有一點小故障要修理，但是他不能拖得超過這個時間。不然的話，鐵路局的人可能會懷疑的。所以如果你想趕上我們一起走，我建議別太遲了。」
「你會得到你的報酬的，尼古萊
「希望你是對的。」
「娜蒂亞怎麼想？」
「噢，這我並不清楚。」
利貝爾在機車頭揮了一下手，「再見了，同志們。運氣好的話，或許我們可以在赫爾辛基一起爆一瓶香檳酒。」
他打開車站工作室的門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他沒走多遠，史朗斯基便已快步走近站臺迎住他並問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那個男人說道：「前段時間你真讓我擔心，亨利。昨天我沒有接到你的電話，這本來是我們說好的。我便打電話到你的賓館，他們說你根本沒有到莫斯科。然後到了最後一分鐘，你卻又打電話過來說一切按我們說好的照舊。而現在我又看見你瘸著腿好像很需要買根拐杖。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史朗斯基看見路金靜靜地緊盯著車廂，臉上現出一陣極其痛苦的表情，然後火車又鳴了一下笛開始動起來。當它徐徐駛離站臺時，路金不禁將手搭在車廂門上，似乎極不情願讓它離開，然後火車頭加速了，車廂一節節地馳離而去。
也就在這時，一對轎車的車頭燈從夜色冒出直開到車站工作室的右旁，利貝爾的心猛跳起來。史朗斯基從寶馬車跨出，跟著是路金，他仍穿著他的ＫＧＢ制服。
「跟等下今晚發生的事相比這一切根本算不了什麼。」
「隨你怎麼說吧。協定取消了。休想讓我答應這件事。」
利貝爾幾乎都沒有力氣抽完這根他三天來的第一支香菸。路金又給他打了另一針止痛嗎啡，他下體的疼痛算是消退了一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麻的感覺。但他幾乎無法行步走路，實實在在地他需要好好躺臥休息和一個好醫生。但現在這兩者都得往後挪一挪。他彈了一下掉落在他的黑貂皮外衣上的菸灰，並朝那男人轉過身來。
史朗斯基對著車站的立柱劃著了一根火柴，「她的女兒。那孩子原先在ＫＧＢ的孤兒院裡。路金少校剛才仿冒了貝利亞的簽字把她放了出來。」
利貝爾問道：「你的那女同伴我知道，但那小女孩是誰？」
「尼古萊，我恐怕情況出現了點變化。」
「路金做的這一切，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
利貝爾說道：「他
史朗斯基將香菸一扔，「高興點，亨利。至少你現在還呼吸著。這本來是還要糟的。」
路金搖了搖他的頭，「這是為卡蒂婭。為我們的父母。為我們。」
「你的乘客，你只要知道這個就行了。是三個婦女和一個小孩。」
利貝爾說道：「輕鬆點，尼古萊。要看到光明的一面。」
「這聽起來像是一幫寡婦和孤兒出遠門。可小孩是個麻煩。要是邊防的衛兵決定查看車廂而那小孩又哭了起來可怎麼辦？」
利貝爾皺起了眉頭，「請原諒我的好奇觀察。一個人在法國抵抗組織裡混了四年，只要遇到事情後面有什麼蹊蹺，他總能感覺得出的。而眼前這整樁事情的安排肯定另有內情。我想我要是問你跟路金之間到底有什麼奧祕也是問不出結果的吧？」
安娜將她的女兒遞給依麗娜，朝他們這邊走過來，利貝爾蹣跚著步子朝火車走去。
然後她的雙唇緊按在他的唇上，他聽到她在低泣著。最後他掙開身子。很長的時間裡他端詳著她的臉，然後他的手深情地撫摸著她的雙頰，「保重，安娜．克霍列夫。我祝你今後平安長壽，跟莎夏在一起有一個美好的生活。」
過了片刻，安娜的雙臂繞在史朗斯基的頸上，她將他緊緊地擁抱住。
「這不是我們原先講好的。何況這件事本來就已經夠要我們的命了，我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花這筆錢。別他媽的跟我纏了，亨利。我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和耐心。這火車已經晚點了。我只帶兩個人，不再多了，要麼這樣，要麼拉倒。你他媽的當我這開的是什麼，一頭特洛伊木馬嗎？」
利貝爾苦笑地答道，「我想我們捱苦已經捱得夠久了，你不同意嗎？」
司機的臉騰地漲紅了，怒氣沖沖，他瞪著利貝爾，「這不是我們講定的。最多兩個。你想讓我靠牆站著被槍斃？」
利貝爾聳了聳肩，朝火車那邊點了點頭，「看
尼古萊看起來有點猶豫了，然後他朝那綠色的寶馬車看了看，那穿制服的ＫＧＢ少校正攙引著更多的乘客從車後座出來，但在隨風斜飄的白雪下，火車司機看不清他們的臉。
史朗斯基聳了聳肩，「要是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方，在不同的場合下，誰知道又會怎麼樣呢？不過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他停頓了片刻，然後語氣裡帶著一種關懷的暗示，「不過對你來說改變主意還不晚。」
利貝爾說道：「聽我說，尼古萊。你要得到你的錢的唯一途徑就是帶上這兩個附加的乘客。而且，我想這又給你增多了外快。」
「這以後，我是再也不會光臨莫斯科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麼起勁了。要是依麗娜脫身自由了，要是我們還能活得了守在一起，我想這還算是有點補償。你真的認為我們仍然有機會到赫爾辛基？」
尼古萊狐疑地看著，搖了搖他的頭，「這事還是風險太大了。」他朝史朗斯基揚了揚下巴，「這個又是什麼人？」
「我覺得它們挺不錯。」
利貝爾狠狠地瞪著他，「他們會來的。你可別想賴了我們的協定。」
「別管這些了，尼古萊。還是這樣說吧，我碰到了一段倒楣的經歷，但現在我還是在這兒了。」他不無厭惡地瞧了眼那廉價的馬庫卡香菸，「你應該給我弄點比這布爾什維克炮仗更像樣點的香菸。」
利貝爾嚇得臉色發白，說道：「我的上帝，這漏子可是越捅越大了。」
當尼古萊看見這身制服，香菸從他的嘴上掉落下來，他驚恐地說道：「列寧在上……我們完蛋了……他媽的這是怎麼搞的？」
史朗斯基搭著他的手臂，「我們最好走吧。時間不多了。」
「給我一支菸。」
利貝爾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串車鑰匙並將它們遞給史朗斯基，「我能弄到的就一輛藍色的埃姆卡運貨車。是外貿部裡我的一個老關係，他欠著我的一個人情，他將車停留在你指定的地方等著。到明天早晨他才會去報告車子被竊。」
「在這種情況下是力盡所能了。」
「你從我這裡刮去的錢也不少了，應該抽抽哈瓦那。什麼時候了？」